他聲音響得突兀, 與平一指等人分明不遠,然而在場諸人大多都是江湖上出類拔萃的人物,卻無一人聽清了他究竟如何到來。猛然回首, 果然丈許之外的一棵老樹下封秦負手而立, 臉色淡淡的渾不見什麼表情, 眉尖眼角卻恍惚透着一抹涼意。
向問天“啊”的一聲, 道:“老封!”他與封秦相識既久, 心知這人縱然平日裡笑眯眯慢悠悠脾氣好得出奇,怒極出手卻着實厲不可當,忙迎上幾步, 道:“老封,老平脾氣又臭又怪, 你可別跟他生氣!”
封秦淡淡一笑, 道:“那也沒什麼可氣, 小向,你放心——平大夫, 古之羲農岐伯有肉骨而活死之能,閣下以名醫爲號,一句‘救不了’,卻未免武斷了罷?”
平一指毫不理會向問天,冷笑道:“武斷?我見你也是個懂醫的, 怎麼如此糊塗?那人的外傷且不論, 脊強闕冷, 其內苦結, 想是任督二脈都撐不住了;金蠶蠱毒原本有方可解, 但毒入筋脈,一旦解毒便一損俱損, 他八脈如廢,你投鼠忌器,就算當真練出瞭解藥,他也是個死人!”
封秦又笑了笑,聽他直言道破風清揚傷勢,漸漸地反而斂褪了自身似怒非怒的神氣,移開眼低聲問道:“你說投鼠忌器,不過是顧忌他自身的內息走向罷了——平大夫,我若是不顧忌呢?”心下慵然,微微搖頭,忽覺得和這人說話再沒多大意思,懶懶擺了擺手,緩步離開。
平一指教他問得一呆,自語道:“不顧忌?怎生不顧忌?”怔怔站了半晌,驀然猶如醍醐灌頂,厲聲道:“你不要命了!?”擡眼看去,只見風清揚所在的小室門邊一幅竹簾隱約晃動,封秦卻早已踏了進去。
小室之內與方纔一般無二。小儀小小的身子巴住門框,發覺封秦掀簾進門,叫道:“大哥!大哥!”望自家大哥身上便撲。封秦微笑道:“你這混世魔王沒欺負風哥哥罷?”俯身揉了揉女孩兒紮了兩隻丫角的發頂,任她嘻嘻一笑,蹭進自己懷裡。
……便這麼抱着妹子站起身來,微一偏頭,便對上了風清揚的眼眸。
記憶裡或許眼前這對紺琉璃般瑩然流轉的瞳仁太過明亮,而如今緘默在一場冥滅了顏色的暗淡裡,便是封秦當年閱人無數,一時之間卻也全然讀不透其中翻覆沉落的意味——而一顆心忽然就悶痛起來,似被極鈍的什麼一寸一寸的釘入了最深處,流不出血,卻只是近乎酸辛的離離磋磨。
……終究是自己累了他罷。
風清揚手中捧着自己教小儀送過來的那隻細白瓷碗,湯匙淺淺搭在碗沿,碗中白粥一口未動。封秦嘆了口氣,附在妹子耳邊輕聲道:“大哥要治好風哥哥的傷,小儀今天晚上去找平家嫂子,別教旁人進這間屋子,好不好?”小儀眨眨眼,心裡懵懵懂懂的並不明白大哥要做什麼,卻仍是乖乖嗯了一聲,跳下地來,嗒嗒嗒的跑出了門。
驀見風清揚笑了一笑,道:“我以爲你不會再進來了。”
封秦也一笑,虛掩住板門,道:“我原本住在裡間。”端過一旁桌面上的黃銅燭臺,伸指在其中尚餘的半截燭芯上略略一捻,內勁所至,那燭上便亮起了些微火光。
這幾日風清揚昏迷不醒全靠他調理照料,窗邊的木櫥內原本放了一副他新近使用的銀針。封秦將那針囊鋪展開來,道:“你身上的毒有些兇險,過一會兒怕是難過。”風清揚輕輕將碗撂在榻上,安安靜靜注視封秦,卻不再說話。
——自從風清揚滿腔心事被嶽清珂一語道破,陡然間一切就像是全變了:封秦清清楚楚記得那孩子勾着壞笑的薄脣,鮮衣怒馬,襟懷磊落,卻遠不是如今模樣。
他拈着一根銀針在燭火上烤了片刻,被周身靜寂壓得窒息,想說些什麼,一剎那卻發覺當初微笑着沒話找話的從來就不是自己。便這麼指間略略一頓,風清揚竟似已料知了他的心思,微笑道:“太子殿下倒是上得廳堂,下得廚房。”
封秦登時鬆了口氣,笑道:“那也是被逼無奈,我三十二歲之前大多待在草原上,身後十幾個半大小子淘氣得很,整日跟在身後喊餓,若是換了你,只怕你也學會了。”
他貼近燭火細細燒灼銀針針尖,背脊微佝,分明是少年人單薄柔韌的纖腰削肩,隱然卻凝峙着長者特有的穩健凝重,火光跳蕩下側臉的線條冷毅而柔和,直教人心安。
風清揚怔了片刻,笑道:“我沒弟弟,連師弟也沒有。以前沒下山的時候我就領着師侄偷山下農戶種的土豆烤來吃,被狗攆得四處亂跑……”話未說完,封秦忽轉過臉來,道:“我封住你的睡穴,便會好受些。”
他語中用意不言則明。風清揚搖了搖頭,卻道:“再疼也不過如此。”
終究是想看着你。
……那人的一雙眼便是天與地間最精彩不過的所在,彷彿只有爲睫羽掩卻了光華,才能教人一點點看清他臉上俊雅清致的輪廓——他頰側依稀了一層極細膩的淡紅,然而解開風清揚裡衣時,手指卻沒有一絲顫抖。
封秦針法極快,倏忽之間已在風清揚丹田下中極穴、頸下天突穴、肩頭肩井穴等十二處穴道上各刺了一刺。這十二大穴乃是正經十二脈與奇經八脈的交會之處,攢刺之下風清揚體內經絡立時隔斷。風清揚只覺那銀針自脣下承漿、廉泉、璇璣、華蓋、紫宮、玉堂等任脈諸穴一路刺將下去,而玉堂穴下的膻中穴,卻被封秦捺上了右手的拇指。
右手拇指連結手太陰肺經,封秦指端太陰起始的少商穴正對準了風清揚胸口的膻中要穴。風清揚心下一凜,不及質問,陡然一股灼熱如鐵水的真氣沛然涌入,倒灌進自身膻中氣海。
霎時間他猛地明白了封秦用意,不由駭然失色,喝道:“阿秦!”身子極力掙扎,苦於筋脈多被隔斷,卻怎麼也不能夠。他心下愈驚,張口又想出聲,封秦卻笑了笑,擡手在他左頰迎香穴上一刺,教他面容僵死,一動也不能動了。
——這一刻心底如同凝聚了一生一世的刻骨絕望,便是對面封秦微彎的笑眼,隔着什麼瞧來也氤氳得迷離。無邊無際的痛楚裡,耳邊的聲音卻是依舊和悅冷靜的,一字一字、一字一字的說道:
“小風,你記着,這武功的名字喚作‘蒼神九天’,我眼下將運功的心法說給你聽,你務必記下了。這武功共有九重,第九重你不必學,第八重連阿楚也沒來得及學會——你記着,這門武功最忌諱的便是經脈逆行走火入魔……小風?”
一雙手緩緩抹去頰上不知何時已然遍佈的溼意,冰涼。
“……這金蠶蠱毒我雖無法拔除,以蒼神九天的內力隔絕在經脈間,卻也再不會發作……其實有一件事你還是猜對了,當年我死時的確與阿楚有關,但若非爲了我,他也不會油盡燈枯……說到底,是我累了他罷……”
——蒼神九天的第九重你不必學,當年我也從未想過教給阿楚。
——傾此一身,易彼一命。真與不奪,強求易貧。不過就這麼四句而已。
——早在當初逆運心法從第二重直躍入第九重時便已走火入魔,這身武功,不如都給了你。
……小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