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五、圍寺

風清揚拎着封秦走出樹林,策馬繼續前行,一路上平安無事。封秦依舊常常蹲在風清揚肩頭吱吱咯咯的抱着花生磨牙,風清揚卻不再時時拎起松鼠調笑,反而低眉沉默,一副如有所思的模樣,偶爾一人一鬆鼠大眼小眼撞在一處,他也總是怔得一怔,便即移開了眼。

若非那日匆忙間瞥見肩上松鼠立在枝頭咬住最末的樹枝尖兒彈出瓜子的隱約身形,或許風清揚便不會在意這松鼠的與衆不同:華山絕巘峻峭多鬆,常有松鼠麻雀等小獸三三兩兩悉悉索索的四處亂竄,風清揚長在華山,自幼見慣了松鼠,對它們的一舉一動了如指掌,已熟得不願再多看——這世上的松鼠皆是四足着地謹小慎微的,卻從來沒有這麼一隻總是踮着小小後爪蹦蹦躂躂、睡迷糊時還會用前爪揉眼睛的松鼠。

那日它遊刃有餘便避過了贏不言的三招,如今看來,也決計不是巧合。

一念及此,風清揚不由偏頭又望向蹭在自己臉邊的松鼠,卻見那松鼠正靈巧至極地剝開花生外殼,挑了一粒果仁扔進嘴裡,頗爲滿足的大快朵頤。

……不知爲什麼,風清揚突然想發笑。

少林派位於河南嵩山少室山中,自古已有盛名,乃是武林中首屈一指的名門正派,屹立百年不曾分毫消損。便是二百年前蒙古大軍南下將終南山重陽宮全真道觀付之一炬時,這千年古剎仍舊峨然而立、毫髮無傷。

風清揚信馬由繮,沿着少室山道緩緩上山。這少室山山勢頗陡,山道卻是一長列厚重寬闊的青石臺階鋪排而成,規模宏偉莊重,想來極費人力。封秦扒着風清揚衣襟探出頭來,遙遙望見對面山上五道白練也似的瀑布傾瀉直下,珠玉碎濺,雲底羣山蒼青,渺如蟻蛭,一時間深深吸了一口氣,不禁心懷大暢。

風清揚輕拍懷中松鼠軟軟的身軀,笑道:“這山道是專爲唐朝高宗皇帝臨幸少林寺開鑿的,足有八里之長。你知不知道?”他從前與封秦說話多像是無聊之際的自言自語,這一次卻分明有了對着知己良朋侃侃而談的意味。

封秦仰起身子望了風清揚一眼,雖明知自己必定是被風清揚看出了端倪,卻還是眨着眼睛裝傻。

風清揚笑了一笑,便不言語了。

駿馬踏階,委折而上,沿着山壁轉過一個彎,便依稀可見蒼松翠柏後一角飛檐翼然,黃牆碧瓦,連綿着一間極大的寺院。風清揚翻身下馬,正欲敲山門拜見,猛聽得寺內響起了一陣鐘聲。

那鐘聲間隔急促,渾不似出家人早晚課息心清修時的寧和安詳,想來敲鐘之人異常焦躁,心緒早已無法平定。風清揚一驚,道:“莫不是寺中出了什麼變故麼?”飛身躍起,便向山門奔去,他師父蔡子峰與少林空因方丈交情甚好,他幼時也頗受少林寺“空”字輩的高僧照顧,如今倘若少林寺有難,可不能袖手旁觀。

當下風清揚懷揣封秦穿過少林寺門前碑林,不及叫門,單手在牆脊的琉璃磚上一撐,直接翻牆而入。這一手本是無禮之舉,然而事急從權,卻也顧不上了。

他對這寺中門戶甚是熟識,足下不停的趕往大雄寶殿。此時他所經之地形勢已高,封秦蜷在他懷中游目四顧,但見少室山層崖刺天,橫若列屏,崖下風煙飄渺,寺中屋宇莊嚴,不由心道:“單以形式而論,這少林派便絕非浪得虛名,倘若有難,那來的可又不知是何方神聖了。”偷眼一掃風清揚,又暗道:“你這孩子心地不錯,爲人倒也很合我意,這一次若是又教人欺負了,我便再幫你一幫罷!”

他心裡正轉着念頭,忽聽一個少年的聲音道:“當年本教爲救六大派高手汝陽王府一戰,這《葵花寶典》便即橫空出世,從此落入少林寺手中。空因大師,我這番話可沒有錯罷?”另一個老年男子的聲音接口道:“不錯,《葵花寶典》確是爲我福建莆田少林寺下院所得。只是當年莆田少林寺的紅葉禪師臨圓寂之時,召集門人弟子,說明這部寶典的前因後果後,便將寶典投入爐中火化,如今這《葵花寶典》早已毀了。”

那老者聲音平緩中和,字句吞吐間卻甚是虛弱,彷彿身染重病一般。封秦十八歲後即工於醫道,乍聽那老者聲音,便知他奇經八脈皆有損傷。擡眼望去,但見少林寺前殿的空地上聚集着不少人,寺中衆僧橫眉立目,正與十幾名黑衣人冷冷對峙,各人面帶病容者有之,微微喘息者有之,竟是多已負傷。反倒是那黑衣人人數雖少,卻各各面有得色,顯然佔盡上風。

黑衣人中一個少年排衆而立,面容俊秀,黑髮披散,抱着手臂滿臉不羈,道:“笑話,那《葵花寶典》上記載的武學何等精妙,習武之人一旦得見,癡迷沉浸尚來不及,又怎會甘心就此毀去?空因大師,你這個謊未免扯得太不圓了罷?”聽口音正是方纔發話的少年。

那重傷的白眉老僧空因方丈雙手合十,淡淡道:“出家人不打誑語。居室若是不信,老衲卻也無話可說。阿彌陀佛。”

那少年哈哈大笑,道:“你們這些個名門正派從來就是當面一套背後一套,我若是信了你們,名字裡這‘任我行’三個大字立時便改作‘任你行’!你不說,我卻知道,黃鐘,當初紅葉禪師圓寂之前,曾經幹過什麼來着?”

他身後一名二十來歲的少年男子踏前兩步,道:“回稟右使,紅葉禪師圓寂之前曾修書一封,命親信弟子快馬加鞭送到嵩山少林。”那男子的裝束甚是奇怪,旁人腰畔系的都是刀劍之類的兵刃,他卻掛了一隻玉簫,懷中抱着一張古琴。

那少年任我行拊掌道:“這便是了!空因方丈,這封遺書究竟寫了些什麼你我恐怕都心知肚明,眼下證據確鑿,你還想抵賴麼?依我看,識時務者爲俊傑,你還是痛痛快快交出寶典最好,也省得大家撕破了臉皮再動一回手!”

他話中已是無禮至極,少林寺衆僧大怒,卻礙於方丈並未發話,只得暫且忍耐,怒目相視。空因方丈面色不變,道:“那書信只是寫明瞭紅葉禪師毀去寶典的緣由,卻並非居士所料。”任我行仰天大笑,正要再行發話,忽地一人飛身躍起,正攔在他與空因方丈之間,朗聲笑道:“空因方丈乃是武林耄耋,他說的話,我倒覺得比某些嘴上沒毛貪心不足的囂張小子更可靠些!”

開口之人眉清目雋,一襲青衣皎如玉樹,正是風清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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