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宮禁, 一朝兵火。
封楚的手段迅如雷霆,宋魏魯燕四王舉兵謀逆的當日,一道密旨傳下, 武北關囤聚的驍騎大營二十萬兵馬反撲京畿, 轉瞬便將武陽城重新控制在手中——他當年位居天下兵馬大元帥, 天下勁旅良將多是封秦遺給他的舊部, 如心使臂, 抽調自如,待得翌日大楚王朝最後一個親王率軍入禁逼宮,便見滿城禁軍衣甲漆黑, 如蜂如蟻,一望不盡。
風清揚抱劍隱沒在皇城正殿重檐殿頂的不彰顯處, 靜靜的望着腳下似與自己毫無關聯的宮廷政變——封齊錦衣流麗, 自雪白漸漸沾染了洗不脫的血色, 被皇帝麾下身經百戰的羽林一點一點磨去身周愈發稀疏的親衛,直到最後一人。
封楚面沉如水, 禁軍環拱,漆黑的帝袞被獵獵硬風扯出了幾許筆直凌銳的殺意,淡薄的脣角盡是嘲笑,冰冷無情——便彷彿迴應他的冷笑,封齊也是瞭然一般的微微含笑, 袖底一痕鮮血滑過掌中長劍破碎的缺口, 流入白玉階細細的縫隙裡。
他眼眸黑如曜石, 深不見底, 竟比封楚更肖似封秦, 而眼中如有所語的哀涼,又與封秦絕然不同。風清揚不知不覺的一嘆, 想轉過眼去,不料正對上封齊的目光。
那目光微有錯愕,似也想不到風清揚便在此處冷眼旁觀,停得一停,忽然淡淡一笑,掃了封楚一眼,向風清揚微不可察的點了點頭。
風清揚眉心一緊,沉吟剎那,也點了點頭。
——當年封秦死於封齊之手,然而不知爲何,風清揚對封齊的恨意卻始終模糊難明:那男子的眼神太癡,曾經青鸞宮外隔着門悄無聲息的深深一顧,於風清揚眼中,便不由憶起當年洛水之畔一場說不能罷不得的沉沉緘默,同病相憐,已成惺惺。
世上癡人應如我,肯將性命付離殤。
遙遙只見封齊輕輕撣去雪白衣襬上戰火點染的灰燼與浮塵,轉過眼來,微笑道:“十四弟,似乎我敗了。”
皇帝緩繮冷笑,指隙一刃凝碧,勾魂攝魄。
歲月如梭,倏忽已是宏光五年,四月季夏,蟬聲未起,幾樹桃花盛極而敗,微風吹過,落紅如雨。當初幾乎被戰火燒成一副空架子的青鸞宮近年來修葺得精緻無倫,窗內爲隔絕暑氣而放下了墜玉流蘇的湘竹捲簾,依稀一個低沉悅耳的男聲含笑說上一句什麼,便惹起一陣鶯鶯燕燕的笑語相和。
風清揚坐在假山石後重重疊疊的樹影裡,低眉拂拭手中長劍。
阿秦,這是第五年。
殿外長方的青磚墁地,兩縱夾着三橫,擺成一組組端正的方。今歲雨水大,常年不見陽光,厚厚的青苔填滿了磚縫,鋪排開去,便寫就了一個個老綠色的“回”。
那人卻依舊不肯回來。
驀聽得破風輕響,一枚綵線纏就的皮球從門內斜斜飛出,越過地面上無數青苔書寫的回字,撲通一聲跌進了殿左荷塘。殿中惋惜似的女子嘆息紛紛響起,鵝黃的人影一閃,卻是一名宮婢教主子打發出來到水邊撿拾。
荷塘離假山不遠。風清揚躍下假山,正想熟極而流的避開,卻見牆外一個身材頎長的蟒袍少年正引着兩名朝服華貴的古稀老者,步履匆匆的望青鸞宮走來。
那少年身形風清揚熟悉得緊,正是被封爲濟南王的封徵夷。五年光陰倥傯,當年單薄安靜的少年已然比封楚還高了些,一雙純黑的柳葉眼溫溫淡淡,多了些沉默持重的神情,卻安靜一如往昔。
他與封楚眼眸的顏色不同,眉梢眼角精緻而流暢輪廓卻是驚人的相似,舒朗典雅,似落拓似風流——恍惚之中風清揚覺得,倘若封秦還在,或許也該是這般清俊無儔的眉眼——只是封楚失於冷冽刻薄,封徵夷失於恬淡落寞,許多年前那人不着一字的朗然一笑,終究是再沒人學得全。
然而這一生實是從未見過那人一面,荒唐的,歸根結底還是自己罷。
便如同這五年的光陰太長,長得幾乎湮滅了記憶裡那人借了書生皮囊而溫厚帶笑的容顏,有時清宵驚起憶及舊夢,卻只記得夢裡一抹柔軟的淡灰皮毛,再後來,便是宛如眼眸一般深沉如窅的黑暗。
封徵夷身後跟着的是當朝太傅和右丞,風清揚本對朝廷之事毫無興趣,但兩位老臣連年入宮苦諫,他便是再無心去記,也已牢牢記住了——這兩人朝服入宮無非是以頭搶地哭諫一番,說什麼“明君之道,使智者盡其慮,賢者敕其材,故君者,切不可荒廢朝政沉迷女色”之類的老話。說得多了,便是風清揚也不願再聽。
他心知青鸞宮中只怕又是一陣混亂,索性依然閉着眼假瞑,等前殿漸漸靜了,才睜開眼舒了舒筋骨,一瞥眼,便見兩位老臣被內監扶持而去,腳步蹣跚。
封楚抱臂靠在門框上,似笑非笑。
封徵夷站在他對面,半晌,輕輕的道:“小叔叔怎麼連‘誅九族’這樣誅心的話都說出來嚇人了?太傅他們……畢竟是忠心爲國的老臣。”
封楚笑道:“是忠心爲國的老臣你就往朕這裡帶?你明知朕聽了他們的話非折上十年壽不可,怎麼,你也盼朕早死了?”
封徵夷嘆了口氣,低聲道:“小叔叔!”
封楚“撲哧”一笑,擺手道:“和你說着玩兒——話說這兩個老兒進諫無門,居然想起鑽你的路子,這也是好事,前些年你進了內閣,朕瞧如今也算從一羣老傢伙中間把這個威立起來了。那些將軍你用着還好?你是天下兵馬大元帥,可要學着你爹爹,把天下兵馬都收拾服帖了,無兵權無實權,你記着。”
封徵夷默然片刻,道:“是。”頓了頓,又道:“當年晉王謀反,朝中有威信的將軍都被小叔叔清理空了,眼下也沒人生出擁兵自重的心思來。小叔叔,你兩個月沒露面了,內閣民政積了一案子,我們不敢僭越。”
封楚笑道:“是了是了,朕明白。內閣這幾個老傢伙倒是當真只剩下了嘴皮子功夫。這樣,徵夷,朕加你內閣首輔之位,統領內閣,位列朝臣之首,有擅專之權。還有,過幾天你搬進碧霄殿罷,過了端午朕加你儲君,那宮殿……那宮殿朕解了禁令,打掃乾淨你就住着,濟南王府你若捨不得,留着給你當別業。”
假山後風清揚低低一嘆。
封楚這一番話侃侃而談,說到後來,饒是封徵夷再鎮定亦不由變了臉色,道:“小叔叔!”見封楚“嗯”的一聲,意似暇甚,溫潤的黑眼中驀地涌上一陣說不出的失望惱怒之意,一咬下脣,道:“這不成!”
他自來處事柔和,從不與封楚別上半句,一言既出,封楚不由一愣,笑道:“怎麼?”封徵夷深深吸了一口氣,道:“我不當你的儲君,不進碧霄殿。小叔叔,你不喜歡朝政,我幫你一手包攬了便是。我是王爺,不要你這個位子。”
封楚眉峰一沉,笑容卻是不變,低聲道:“胡說,這位子是借你爹爹的,總要還給你,眼下宗室就剩了咱們兩個,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別跟朕鬧彆扭。”
封徵夷睫眼低垂,搖了搖頭,良久,突然擡起頭,眼神堅毅,一字一字的道:“你的心思,我不知道麼?”
他聲音仍是放得極輕,封楚寬大的袖角卻略略一震,道:“你知道什麼了?”語調已然冷了下來。
封徵夷淡淡的道:“我不鬧彆扭,你也別裝糊塗。小叔叔,你好好的當皇帝,這位子便當是爹爹給了你,我不要。”移開了眼。
他眼光正望着碧霄殿的方向,神宇寂寞,更深沉的什麼卻被覆蓋在這寂寞之下,分毫讀不明晰。封楚思緒震盪,不由自主的也隨着他的目光望去,及見那大殿明黃的琉璃色透出竹林,心底卻不知怎麼生出了幾分不甘不瞑的絕望之意,百轉千回,竟似怨毒入骨,猛然回過頭來,厲聲喝道:“來人,給朕把這碧霄殿燒了!敢留下一片殘磚碎瓦,朕誅了你們九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