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多鬆, 一層一層的針葉離離傾覆,晴光如碎,斑駁得細密了, 便只見得一片崢嶸青鬱, 宛若焦墨相疊。那兩道人影一前一後, 後面的人還罷了, 前面那人的身法卻極爲飄忽詭譎, 頓折之際即使與魔教中人相較,亦帶了三分陰森森的邪氣。
封秦眼光猶在,略略一瞥便認出後面那人正是號稱“三峽以西劍法第一”的青城派掌門長青子, 之前那人他卻不識得。長青子與風清揚向來有隙,封秦心知此人人品不濟, 從來不大看得起他。他見長青子只是一味狠追身前之人, 不由眉峰一捺, 開口笑道:“長青子的那點武功,給前面那人提鞋也不配, 他作死麼?”心念一動,忽然想起幾個月前自己頂着一副軟乎乎無辜無害的松鼠皮囊暴露在晉豫交界的光天化日之下,爲的也是這麼個陰魂不散心胸狹窄的牛鼻子道士。
……那一日也是天闊雲閒,道旁林木叢生,遠山綿亙, 直到天邊。
然而那時候, 這孩子卻遠不是如今心思鬱結沉默寡言的憔悴模樣。
他嘆了口氣, 不自覺的又向風清揚望去, 卻見風清揚正遠遠注視着長青子等人遠去的所在, 亮如星子的淡褐色眼眸全凹了進去,睫底混沌一片, 便是直射入眼的日影也再看不分明。
當年鮮衣怒馬無畏而含笑的影子,一絲一毫也找不到了。
悲而隱抑,鬱而不發,自古最是傷人。封秦雙目微眯,本想與風清揚聊上幾句玩笑話緩一緩眼下凝固欲死的空氣,右手三指卻先搭上了他挽繮的脈門——那脈相混亂難言,肝氣移寒於心,竟是心神悲摧已極、中鬲欲狂之相。
這一下便是封秦再如何鎮定也不禁微微失色,手掌一翻,指間已多出了數枚刺穴用的銀針,沉聲道:“小風,別動!”擡手正欲攢刺他上臂“曲池”、“天澤”兩穴,風清揚目光卻猛地一震,手腕反轉脫開封秦掌握,縱身狂奔,看方向竟是要去追長青子等人。
他身法何等之快,彈指間人已遠在數丈開外。封秦叫道:“小風,回來!”風清揚卻並不頓足,便如同全然未曾聽聞一般,踏着枝葉幾個起落,人便再看不見了。
小儀大是奇怪,擡手扯扯封秦鬢髮,問道:“風哥哥害怕扎針麼?爲什麼走了?”驟然間腰上一緊,身子騰空而起,她不及喊叫,再一回神,卻坐在了馬背上。
封秦出手如電,掌間短匕刃口冷光流轉,不過閃了幾閃,馬匹結絡車靷的繮繩便盡數被他割斷。他自幼生長於馬背之上,控馬之技便猶如家常便飯般嫺熟,抄起馬鞭翻身上馬,一聲吆喝,攬着小儀催馬便走,身後車裡幾件行李就這麼丟在道上,看也不看一眼。
風清揚的去向在北,封秦便也縱馬北行。馬車來時的小路原是望東北而去,馬匹走不多時前路已盡,道旁老山林無數枝葉便壓在頭頂,有時極細的新芽被馬匹颳得捲了,抽在身上,生疼生疼。
這般走了半頓飯的功夫,身前隱約傳來人聲。封秦面色微霽,打馬繞過幾株根系糾結的老樹,只見眼前樹影稀疏,赫然空出了丈許方圓,風清揚背樹而立,神宇間若有所思,長青子卻對一名鬚眉皆白的葛衣老者怒目而視,手扶長劍,彷彿不及一時三刻便要動手。
那老者眉目含笑,極是和藹,看身形正是方纔長青子身前之人,這一下他露了正臉,封秦便驀然想起個人來,暗道:“原來是他!”
——當日綠竹巷嶽清珂偷襲風清揚重傷,封秦怒而出手,千鈞一髮之際替長青子擋下封秦殺招的,便是此人。
封秦心記極好,尚記得那老者是福建福威鏢局的人物,叫做林遠圖,本與青城派過節不少。他不願理會閒事,目光向林遠圖與長青子一掠,便下馬走到風清揚身旁,道:“小風,你在這裡。”
風清揚臉色蒼白,聞言身子像是顫了顫,呆得片刻,才轉過眼對封秦一笑,道:“福威鏢局的林總鏢頭一手七十二路辟邪劍法世所無敵,青城派新任的掌門人不服氣,便死纏爛打的逼着林總鏢頭一戰……嘿,他連劫鏢的手段都用上了,可見不是好人。”口中說着,漸漸便仰起臉來,雙眼望着頭頂枝葉,又道:“可惜打過了又怎樣?阿秦一粒南瓜子,他便握不住劍。”
他眼神空洞,像是笑着,卻又猶如傷得緊了,哭都哭不出。封秦脣邊本帶着一絲慣常的微笑,眼見他神情奇異,心底竟微微發寒,喚了一聲“小風”,這才明白自己的笑容早僵在了臉上,連語音都是顫的。
林遠圖微笑道:“小友說得不錯——這件事原本不算什麼,只是道友方外之人,劫我鏢車,殺我鏢師,終究是狠辣了罷?”最後這句問話卻轉向了長青子。
長青子鼻中冷哼,道:“道爺做什麼豈容他人置喙!?林總鏢頭,你若當真贏了我,福威鏢局的紅貨,道爺照價賠了便是!”
林遠圖道:“我們雖是走鏢的,倒也不在乎阿堵物,那日河南道上十幾條人命,卻是你我抵不得的。聽我手下的鏢頭說,當日若不是華山派的風小友仗義援手,只怕餘下的幾人也活不成了。”言罷望了一旁風清揚一眼,神情甚是柔和。
長青子恨聲道:“傳言華山派糟了瘟,一夜死了數十人,這小子倒是命硬——”話未說完,陡然發覺封秦一雙黑眼正冷冷注視着自己,喉中一咽,便說不出話了。
他語中惡意昭彰。風清揚眼神一凜,喝道:“華山派糟了瘟?胡說!”咬牙踏前一步,似想拔劍,身子卻霎時失了力氣,停得一停,突然“哇”的一聲嘔出口血來,猝不及防之下,直澆得衣裾襟口淋淋滿滿。
封秦面容鐵青,搶上一步,五指如撥琵琶,一剎那連封風清揚心口數道要穴,待他臉色略微緩和了些,才扶他依着一旁老樹坐下,柔聲道:“小風,別怕,別怕……”定了定神,忽覺滿口盡是腥苦極了的氣息,卻原來自己下脣深深的齒痕間也緩緩滲出血來。
驚變乍起,林遠圖也是愣了愣,揚聲問道:“小友身子可有不妥麼?”封秦無暇理會這老者,權作聽不見,又等了片刻,向風清揚道:“穩住膻中氣海,走任脈。小風,沒事,別怕。……不要緊。”
風清揚低低喘息,卻又揚起臉來仰望頭頂松樹交織的針葉,輕聲問道:“阿秦呢?”
封秦一怔,還道自己聽錯了,道:“什麼?”
風清揚眼眸在枝葉間來去逡巡,低低的道:“你看見他麼?五嶽劍派結盟,咱們要去少林送請帖,他不願意被旁人發覺,都是躲在樹上的——他身子還沒有尾巴大,滿身灰毛,眼睛漂亮,好認得緊……他怎麼還不回來?”
封秦黑眼猛震,彷彿一桶冰水當頭澆下,一顆心直涼到底。
——他方纔看着樹巔,卻是在找那隻早已不在了的松鼠。
——那麼他眼前的自己,在他眼裡,又變作了什麼?
恍惚之中,卻聽風清揚笑了一笑,道:“我家阿秦害羞得很,看見你,怕是要一直躲起來了——朋友,多謝你,等我找到這傢伙,我請你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