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聲音滿是怒意, 靜夜中突兀響來,猶如戰陣上爆裂開的□□,只一剎便把這荒山裡浮着的薄薄一層安謐炸得粉碎。任我行面上一抽, 不及答話, 驀地虎口一麻, 卻是封秦趁他一恍神之際使了半招小擒拿手, 掙開了手腕。
身畔林間衣衫刮擦聲沙沙作響, 風清揚高高瘦瘦的身形斜剌裡倏忽便穿將出來,月下瞳仁晶亮,見任我行一雙手兀自不死心的抓向封秦, 眼中憤怒之意不由更濃,冷冷的道:“你沒病沒災的, 欺負他一個算什麼英雄好漢!”長袖一振, 攔在封秦身前。
任我行目光斜眺, 冷冰冰的渾不帶一絲溫度。半晌,方一字一字的開口道:“姓風的, 我原本也只道你是條好漢子——連累朋友如此,你又算什麼英雄好漢?!”
他爲人犀利霸道,又是年少氣盛,此刻含忿發問,言辭凌厲, 竟是針鋒相對毫不退讓。風清揚明顯一怔神, 道:“什麼?”他腦中渾渾噩噩, 依舊有些糊塗, 遲疑片刻, 眼底不由漸漸漫起了一片混混沌沌的霧障,輕聲道:“我連累了他?我什麼時候連累了他?”搖了搖頭, 綽綽約約覺得記憶裡的的確確是有這件事的,然而眼前這人究竟是誰卻又想破了腦袋也想不起來,思緒晃了晃,突然記起自己深夜出門的目的,喃喃的道:“……阿秦呢?他怎麼還不回來?他從來不自己一個的——莫非出了什麼事麼?!”愈想愈是害怕,猛然身形一轉,便要重新鑽回林中找尋。
他說走就走毫無預兆,封秦心中決斷卻是更快,見他甫一轉身,右手食指疾點,電光石火之間已然戳中他背心“至陽”大穴。風清揚周身血脈登時一滯,不及悶哼,晃了晃便即跌倒。
封秦手一擡將他摻住,顫了顫脣,低聲道:“他……阿秦不會棄了你。”喉頭輕動,只覺滿口盡是苦澀。
任我行卻反倒有些無措——他戰場上遇見風清揚時便隱約看出異常,卻萬料不到他竟已神智瘋癲,徒然踏上一步,卻訥訥的不知該說些什麼。
月下寒涼,他只看見封秦一雙宛若杏核的黑眼緩緩向自己望了過來:那人的面上從來都帶着三分淺笑,眼下卻淡淡的沒什麼表情,目光也如這月色一般,斂卻了一分徹骨冷冽,微微氤氳,便是極安靜的漠然。
那一刻任我行忽然有一瞬間的恍惚,便彷彿當夜洛陽城內月華織染的一場心動,如同一部散了裝線的話本故事,從中失卻了,終究是再沒有結局。
封秦移開眼,小心翼翼攙着風清揚走到遠處的一棵樹底坐下。
他打穴的手勁甚輕,這麼緩得一緩,封閉的血脈已被風清揚體內真氣盡數衝破,風清揚卻只呆呆的看着地下,一言不發。兩人一坐一立,靜了良久,風清揚突然開口道:“你說……阿秦不會棄了我?”
封秦一怔,便點了點頭。
他多少大風大浪都履之如夷,眼下煩愁如海,一顆心扯痛得狠了,面上卻反是一片清冷寒浚。風清揚斜着頭看了他幾眼,驀地一笑,道:“你怎麼知道?阿秦不會告訴你。”
封秦俯下身子,在風清揚身邊席地而坐,反問道:“你怎知我不會知道?”
風清揚含笑搖頭,道:“阿秦不會告訴你,你不知道。”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便如同禪院裡打機鋒的清修之士,每一句都像是說了些什麼,又像是什麼都沒有說。封秦背脊倚上樹幹,見風清揚眼眸亮如琉璃,純然澄澈,似笑非笑,居然恍若初見時一般,不覺略略閃了神,一怔之下,輕聲問道:“阿秦是你朋友?”
一句話問出口,一顆心霎時有些空不着力,卻跳得愈發快了。
風清揚搖了搖頭,笑道:“不是,我心裡喜歡他,喜歡得緊,生生死死,這一輩子都不想和他分開。”說話時劍眉微挑,神態自然至極。
他少年心事,平日裡便如一個悶口葫蘆,空自積壓了滿腹難言,這一刻心內無拘無束,放言恣肆,卻再沒了絲毫顧忌。封秦睫羽輕輕一顫,道:“什麼?”停得一停,才隱隱明白了他話中含義,想回眸看他時,周身卻早僵硬了。
——那孩子的心思,封秦是知道的。然而聽一個人便這麼肆無忌憚的將一份戀慕說出口,卻是他近三十五年生命裡的第一次:當年戎馬關山,十分的心力往往要被萬里黃沙消磨去七八分,草原漢子性情豪莽,更無暇琢磨這份小兒女才明白的心事——那時候楚陽楚陰盛傳博爾烈楚部封氏一族的少族長封秦沒人敢要,身後十四個弟弟,連最小的封楚封趙都被姑娘在偎郎大會上頻頻的暗送秋波,偏偏角落那個剛病死了妻子、耀眼得任誰都一眼看得見的英俊男子,抱着兒子嘻嘻哈哈混在一堆屬下兄弟裡,偏偏沒有一個姑娘敢正眼去瞧。
……於是也就將這旖旎權當作了可有可無的所在,不必在意,也無心在意。直到遇見眼前這少年,被這少年蜷着身子擰眉而睡的一彎側影,逼出此生本應乾涸了的淚水。
——我心裡喜歡他,喜歡得緊,生生死死,這一輩子都不想和他分開。
腔子裡的心依舊飛快跳動着,便似心內繃得不能再緊的一根弦教人從當中自上而下的狠狠一扯,鉤帶出了迸濺的血肉,餘韻細碎,不可抑止——那當真是極靜極靜的一個夜,冷月如刀,鋪陳了滿地刀光似的銀白。
衣衫下襬被一雙手幾乎攥得破了,手指關節處血脈鼓動,一震,一震,依着那韻律,便聽得清自己的心跳。
卻聽風清揚道:“……你……你還好罷?我瞧你臉上不大對勁。——是了,你究竟是誰?剛纔任我行說我累了你,我……我好像也認得你,可你……究竟是誰?”
封秦面白如紙,笑了一笑,道:“我和阿秦算是故交,我姓秦,單名一個楚字。阿秦說他有要事要做,必須離開幾日,他心裡放不下你,便央我陪着你。”
風清揚道:“你叫秦楚?”垂下眼將封秦杜撰的名字反反覆覆唸了幾遍,搖頭道:“……我不喜歡這名字。我不叫你阿楚,真難聽。”
封秦微笑道:“不喜歡便不喜歡,那也沒什麼。”
風清揚道:“我沒聽阿秦說過你,是了,阿秦什麼時候回來?我答應將來要帶他回華山,還答應說……說……”底下的話卻想不起了。
他幾次神思糊塗,繼而癲狂難制,起因都是回思舊事。封秦深明醫理,心知他這狂癔之症由自大愁苦大悲催,憂思悲恐,正虛則邪祟,故而一時忘卻了苦悶舊事,但凡不刻意回想,平常卻是無礙。他見風清揚眉心又露出了沉思意味,微微一凜,忙接口道:“你說,將來你帶他回華山,玉女峰、百尺峽、迴心石,還有華山論劍的捨身崖,你都想教他看看。還說到了華山,你請他喝酒。”他心記極好,回憶起那日武當山道,便將風清揚含笑的言語一一拾綴了起來。
風清揚笑道:“是,是!阿秦和你說的麼?……是了,昨天我也說請你喝酒來着。你等等,我見屋裡向問天好像帶了酒,咱們偷他一罈,諒他也不會生氣!”說着挺身躍起,向小屋奔去。
封秦輕輕闔上眼,右手五指按住心口。那手底下彷彿被挖空了,夜風一吹,透過寒氣來,空空洞洞的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