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起身,贏不言與蘇不傷便也都站起,贏不言道:“小師叔,你這麼快就走?”風清揚笑道:“師兄讓我把你們兩個祖宗送回華山,眼下也算是到了華山派地界,我還有事,便不多留。”拎起封秦向蘇不傷晃了晃,道:“這小東西是你自己看着還是我幫你帶着?”
蘇不傷吐了吐舌頭,嘻嘻笑道:“它兇得緊,我可不敢招惹——小師叔,你就行行好,幫個忙行不行?”風清揚哼了一聲,道:“只此一次,下不爲例!”拉鬆外衫衣襟將封秦塞入懷中,又抓了把南瓜子扔進去,瀟瀟灑灑轉身出店。
封秦四肢並用,拼命從風清揚領口探出半個腦袋,甩掉沾了滿頭的煮瓜子。
一人一鬆鼠沿官路策馬東行,愈近河南地界,天氣便愈是溫暖,數日間道旁野花已然開滿阡陌,薰風撲面,中人慾醉。封秦蹲在風清揚肩頭抱着一粒瓜子吱吱咯咯的細細磨牙,眼望良田萬頃盡處薄霧鉛灰依稀了雲邊一抹青山綢繆,心緒不知怎麼驀地一遠,一顆浸在殷殷血色裡熬煉徵殺了小半生的心不由得隱隱飄搖起來。
前一世最清晰的便是馬背上劈風踏月的記憶,金封蛟絡貔貅甲,手中一杆慣用的八十斤鐵槍烏光沉沉。徵武陽,蒞平野,下臨川,偶爾閒暇時候草原上一堆篝火明豔跳蕩,幾個下屬,幾個兄弟,還有那笑嘻嘻的小淚包小壞蛋,狂歌痛飲,直至天明。
卻不料恍惚之間竟已隔世。
大楚王朝最負盛名的男子,死在王朝建立第二年的一個落雪的冬日裡。
只是不知那個被自己丟下的淚包兒又將怎樣痛慟。
心底猛然狠狠一痛,青衫男子膀上不盈一握的松鼠扔下啃了一半的南瓜子,垂下眼,將小小的身體蜷縮進毛蓬蓬的大尾巴里。
身子忽一暖,一隻覆着薄繭的手伸過來,輕輕覆上封秦被風吹得凌亂不堪的柔軟茸毛。耳畔風清揚聲音中帶着懶洋洋的調笑意味,彷彿是百無聊賴的自言自語一般,道:“你這小東西,抓你時逃得連命都不要,眼下卻怎麼乖乖的不走了?”說着捏起封秦頸後皮毛,將他拎到眼前晃了晃。
封秦無精打采的向他一瞟,心道我這皮相雖是隻松鼠,卻終不能蹲在竈臺上啃一輩子板栗,便這麼跟着你四處見識見識也好。
……當年四海縱橫,意氣風發,畢竟依舊放不下。
而眼前的青年男子單手控繮神宇帶笑,分明是少年不識愁滋味,想來便也不會知曉。
四目相對,一霎時風清揚的目光竟似一怔,停得一停,才低聲笑道:“是我眼花了,總覺得方纔你那眼神悲悲愴愴,居然像是難過極了欲哭無淚的模樣。我說小東西,你不會是被別的松鼠從窩裡踢出來有家難回罷?”
這幾句話說得雖頗爲無稽,卻幾乎正撞中了封秦心事。封秦心底微微一驚,卻又不敢立時別開臉去,只得“吱吱”兩聲裝傻,小短腿凌空蹬了幾蹬。風清揚雙眼眨了眨,似又想笑,驟然間神情一凜,將他一把塞入懷中,反手提起馬側長劍。
封秦在風清揚懷中撲騰幾下,扒着衣襟露出腦袋,眼色也是肅然。
官道兩側曠野已盡,再行得數裡便進了山,丘陵低矮,林木叢生。眼下正是鄉間農忙時節,這官道並沒有多少行人經過,風聲過耳,婉約如訴,一片安然靜謐之中,前方密林深處卻隱約傳來一聲痛呼。
那痛呼聲被林中新榮的枝枝葉葉阻隔,本已不太清晰,但以風清揚之武功封秦之耳目,兀自聽得那聲音傳至中途便成慘叫,驀地戛然而止,想來發聲之人只一須臾便死了。風清揚劍眉一軒,道:“壞了!”自馬背上飛身躍起,直撲聲音來處,去勢之疾,竟較之奔馬也未遑多讓。
數裡之地,瞬息既至,卻見林中官道兩側已是一片狼藉。六七輛顏色光鮮的鏢車胡亂停靠在道邊,其中一輛側向翻倒,車中泥金的古玩雕飾散落了一地。車旁兩面三尺來長的鏢旗浸在泥地裡,依稀可辨一面旗上繡的是一頭奕奕若生的雄獅,另一面旗上用黑線繡着“福威鏢局”四個大字,銀鉤鐵畫,蒼勁非凡。幾十名鏢師七歪八斜的倒在地上,身上染血,都已死了,只有三四名武功較高的鏢頭聚在一起呼喝支撐,勉力在一個杏黃袍道人的手底下掙命。
那劫鏢的道人約有三十歲左右年紀,手持一柄青鋼長劍,劍法凌銳,出招極快,每一劍刺出都嗤嗤有聲,顯然一柄長劍中所蘊內勁極是不凡。福威鏢局的鏢頭中原本也有幾個好手,但半個身子俱被那道人劍上帶起的寒光籠住了,只有勉力招架之功,卻再無還手之力。忽聽得“啊呦”一聲,一個鏢頭手臂中了一劍,被那道人一腳遠遠踢開,其餘衆人大驚失色,章法更見散漫。
那道人冷笑道:“林遠圖一手七十二路辟邪劍法威震江湖,打出福威鏢局好大的名頭,手底下的人卻都如此膿包麼?”劍勢一緊,愈發狠戾起來,只怕再過不多時,餘人便也要命喪當場。
突然之間一柄長劍破風而至,劍招靈動薄銳,極近幻化挪轉之能事,奇變橫生,直叫人眼花繚亂。那道人猝不及防,被那長劍逼得退了兩步,略略凝神,識得劍上的招數正是衡山派劍法,怒道:“衡山派的哪位朋友來與貧道爲難!”擡眼看時,卻見來人青衣流裾,形容倜儻,一雙亮晶晶的杏核眼微微帶笑,正是風清揚。
那道人初時尚存了三分忌憚之意,見風清揚年歲尚輕,臉上不由便又露出了淡淡的倨傲之色,道:“你是衡山派劉魚冠的兒子還是弟子?叫劉正風還是莫大?”他也與風清揚年歲相差不多,語意間卻老氣橫秋,儼然比風清揚高出了一輩。
風清揚微微一笑,便如沒聽到他問話一般,反問道:“我瞧道長一派仙風道骨,眉中卻有陰悒之氣,莫不是號稱‘三峽以西劍法第一’的青城派長青子道長麼?”那道人哼了一聲,道:“不錯。你又是誰?”
風清揚淺淺一揖,道:“華山風清揚。”那道人長青子電也似的目光在風清揚身上冷冷掠過,點頭道:“原來如此。我聽說蔡子峰從掌門退位之後收了個挺出息的關門小弟子,擅使各家劍法,想來便是你了?”風清揚笑道:“不敢當。道長的青城派地界從來只在川中,怎麼有閒心到河南地界來劫鏢殺人了?”
長青子神情驟然一冷,道:“什麼時候輪到你多管閒事!”撇眼見那幾個鏢頭趁機要逃,身子一錯,已攔在衆人面前,喝道:“這就想走麼?”
風清揚身形一晃,趕上長青子,道:“福威鏢局總鏢頭林遠圖前輩持身甚正,是江湖上少有的俠義之人,他創下的福威鏢局行事也一向正派,不知如何得罪了道長?”
長青子斜了風清揚一眼,傲然道:“你雖熟知各家劍法,卻還不是我對手。我看在你嶽清珂嶽師兄的面上不與你動手,你卻莫要不知進退!”
風清揚暗暗苦笑,心道你這人好沒道理,我意在勸解,又何嘗要與你動手了。眼見長青子劍芒一閃又對鏢局衆人出手,急忙長劍一橫,擋下他手中殺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