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一指醫名遠播, 江湖中人慕名求醫者不計其數,溪畔瓦房倒有一半是空出來充作客房的。向問天對着朋友自來大咧咧的臉皮奇厚,當下便藉口與自己同來的幾人身上都帶着傷, 將大大小小几間客房盡數霸佔了去, 平一指怪眼一翻, 也懶得和他爭吵, 鼻中冷哼, 自顧自的進了門。
幾人這一住便是數日有餘。其間風清揚借了那鎮心理氣丸的藥力,傷勢雖無起色,卻也逐漸穩定了下來, 每日或深或淺的朦朦昏睡,始終不曾清醒。封秦帶着小儀寄住在風清揚所居小室的裡間, 隔幾個時辰便近前探查風清揚體內的真氣走向, 一雙眼沉凝如水, 溫溫涼涼,對於醫治之事, 卻又絕口不提。
他數日來幾乎足不出戶,整日神思遊離,似在盤算着些什麼,思慮得重了,睫下便不由淡淡浮起了森青色的陰影。向問天等三人縱然行事梟桀霸道, 卻無一不是縝密細緻之人, 心知封秦怕是自有打算, 便都不來擾他。
平一指脾氣乖張, 既然認定了風清揚無藥可救, 偶爾與向問天相互看不順眼揚聲對罵之餘,便索性只當客房內住的是空氣, 山前屋後有時與綠竹任我行擦肩而過,連眼皮也不願多擡。
偌大的垂柳青溪之側,無憂無慮的便只剩下了小儀:小姑娘正是最活潑好動的年紀,一天到晚不是纏着綠竹去後山摘花撲蝴蝶,便是鬧着要向問天教自己甩暗青子打鳥兒的功夫。她與任我行並不熟悉,很有些怕他,時常和向問天綠竹瘋得累了,微一回眸,便見任我行抱臂倚在窗邊,呆呆凝視自家大哥房前虛掩的板門,若有所思。
平一指的居所取勢極好,房左奇石突兀,臨下成溪,白水如練,迸流飛激。攀石而望,便正見溪底歷歷分明的白石隙間幾尾殷紅的鯉魚逆波遊動,去來自在——這類花鳥蟲魚的小玩意兒小儀極是好奇,一旦閒下來總要趴在石上看個仔細。她近日剛磨着向問天學了一招暗器手法,想了想,忽童心大起,從腰間鹿皮囊中摸出一枚細針,手一揚,便向水中一條魚兒的鰭上釘去。
她心思伶俐,學暗器的時日雖短,出手已頗有準頭,這一射滿擬要中,誰知針一入水,卻偏了一偏。那魚兒受了驚,輕輕甩尾,倏忽便不見了。
突然身後有人哈哈大笑,道:“傻丫頭,向水中打暗器出手要比尋常後偏半寸,這個你向大哥沒跟你說過麼?”
小儀叫道:“大哥!大哥!你也陪我玩啦!”一骨碌爬起身來,望封秦身上便撲,登時連懊喪也顧不得了。封秦笑道:“我瞧你闖了什麼禍!沒欺負你向大哥他們麼?”俯身借了妹子一撲之勢穩穩把她抱進懷裡,一任女孩兒湊過來“吧唧”一聲,在自己頰上留下個溼嗒嗒的口水印。
小儀笑嘻嘻的道:“你說女俠不許欺負別人,我不欺負人!”低頭從衫子裡掏出一團半綠的什麼,獻寶似的拎到封秦眼前晃了晃,又道:“大哥你看,竹哥哥給了我這個!”
那團東西卻是一個細草編就的小蟲籠,網口精緻,結絡處手法頗爲嫺熟。封秦道:“這個好看的緊,你沒用它養蛐蛐兒麼?”小儀小嘴一扁,道:“從前裡頭有一隻蝴蝶,我們都不會養,第二天早晨就死啦。”
封秦笑着一揉小儀腦袋,道:“我再幫你捉一隻,這次咱們好好的養。”環目四顧,發覺四五丈之外的草叢間正有一隻粉白的蝴蝶翩躚飛舞,便也不移步,右手箕張,望空虛抓半勢。只聽小儀“咦”的一聲輕呼,那蝴蝶猶如受了什麼吸引,雙翅鼓風連連扇動,居然當真跌跌撞撞的飛進封秦掌心,被他五指一合,輕輕攏住了。
這一下小儀卻是說什麼也不明白了,瞪大眼睛楞了半晌,才問:“那蝴蝶聽你的話麼?”封秦搖了搖頭,道:“這是小伎倆罷了。”攤開手掌,將那蝴蝶遞到小儀面前。
那蝴蝶乍得自由,雙翅微張,立時便展翅欲飛。然而它只這麼一動,封秦掌心忽就生出一股柔韌迴環的內勁,抵消了蝴蝶雙翅的鼓風之力。小儀自然不清楚這其中的訣竅,大是有趣,道:“大哥!我要這個!”捉起蝴蝶塞進蟲籠,黑漆漆的眼珠兒一轉,又道:“風哥哥一直睡覺,我把這個掛在他牀邊嚇他一跳,好不好?”
封秦裝模作樣的嘆了口氣,道:“我怎麼養出了你這麼個小魔頭!”俯身放她下來,倒也任由小妹子便這麼一路蹦蹦跳跳的使壞去了。
——彷彿天與地間一霎時便安靜了不少,水聲激激風吹衣,將入了夏,依然掩不去一分凜冽的寒涼。封秦靜靜立了片刻,驀地低低一笑,擡手散開頭髮,攬衣在溪畔的大青石上盤膝坐了,輕聲道:“餘冠岌岌兮,餘佩陸離。惜腰無劍也,不得彈以唱,抱無琴也,不得撫而歌——小任,借劍一用,怎樣?”
不遠處一棵合抱的老樹後衣衫摩擦聲隱約響動,一人從樹後轉將出來,黑衣佩劍,果然便是任我行。封秦笑道:“你在樹後盯了我半天啦,可是有什麼要說麼?”
任我行濃眉一緊,不知怎麼,朗毅的面容卻泛起了一抹微不可察的淡紅,頓了一頓,也不回答封秦後來的問話,反道:“借你也沒用,我的劍斷了。”從腰上連鞘解下長劍,倒轉劍柄,揚手擲給封秦。
封秦接過長劍,道:“我倒忘了。”低眉拔劍出鞘,細細檢視斷劍缺口,又道:“你不換一柄劍麼?我見你的劍法走得是大開大闔的路子,頗有興風狂嘯的意味,用這斷劍施展,威力便不足七成。”
他眼光老辣,一番話一針見血。任我行一怔之下便即苦笑,道:“這劍是我師父賜下的。我師父雖是上任神教教主,卻死得不明不白。當年之事一日不水落石出,我便一日不換此劍。”
封秦略一頷首,道:“原來如此。”一邊說話,一邊傾出鞘內另半截斷刃,雙手將兩截劍刃的斷口都捏住了。任我行眼望他手勢,又是一怔,猛地想起了江湖上只聞其名從未得見的一門武學,不由驚道:“封、你……”話未說完,忽聽一聲極清極清的劍鳴,封秦指間的劍刃斷口處驟然有沸騰一般的鐵水顏色一閃而逝,便在此時,他朗聲一笑,執起長劍,只見那劍刃口一泓青光浩蕩如天邊雲氣,竟已完好如初。
這一下饒是任我行早已深知封秦來歷之奇,也不禁全然目瞪口呆。良久,方低聲道:“……多謝你。”封秦微微一笑,道:“我不算什麼好人,這是市恩,求回報的。”中指蜷曲,薄薄的指甲在劍脊上悠然輕彈,“創啷”一響,聲若龍吟。
任我行的目光剎那間便黯淡下來,一咬牙,道:“你說。一件也罷,一千件一萬件也罷,我照辦便是。”
封秦笑道:“哪裡有一千件一萬件的便宜可沾,這件事容易得緊——小任,你是個做大事的人物,將來在江湖上必定一呼百應,十幾年後若是遇見了小儀,明裡暗裡,求你多照顧着她。”
他話語中並無悽然嘆息之意,一字一字言罷了,依稀卻如交代着身後的什麼。任我行何等聰明,陡然一驚失色,正要開口相詢,忽聽小儀的聲音遠遠傳來,大聲叫道:“大哥!大哥!風哥哥醒啦!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