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使雷震擋的漢子叫做範鬆, 似是衆堂主中領頭的人物,一番話說得極不客氣,不少年輕氣盛的華山小輩弟子都忍不住高聲喝罵起來。封秦湊近風清揚耳邊, 低聲道:“眼下亂, 咱們等一等。”風清揚點了點頭, 道:“我理會得。”
他藏身的山石不大, 兩大一小三個人縮着身子擠在一處, 自然而然便靠得極近極近。風清揚的背脊虛貼着封秦胸口,隔着衣衫隱約覺得背後之人周身似是壓不住的輕輕顫着,回頭看時, 卻見封秦脣邊噙着一痕說不清道不明的笑容,自己倒像是全無覺察。
這麼一疏神, 崖頂便遙遙模糊了幾句對答, 風清揚眯眼望了望崖頂火光, 暗道這藏身的所在與崖頂相去實在太遠,想靠得近些, 卻又明白思過崖上蔡子峰、嶽肅、十大堂主等人無一不是高手,若有大動作,只怕他們便察覺了。
封秦低低的道:“眼下日月神教越發叫人琢磨不透。北方戰亂,我還道他應該有所動作,十個堂主卻又重上華山來。小向小任他們一直沒什麼消息, 聽他們言談, 眼前這十個堂主的立場也不怎麼分明——你還記得那天在臨安城宮牆內遇見的高手麼, 他的武功, 比眼前這幾人都要更高些, 卻走得更南。”
他言語間娓娓道來,將近日來魔教衆人的動向大致上略略一點, 話中含義卻幽諱不明。見風清揚眼帶疑問,他也不解釋,又笑了笑,道:“等這一場安定下來,我跟你說幾個故事——我看這一局怕是魔教調虎離山。”
他話音甫一落地,遠遠只聽山腳下有什麼銳聲一響,一道金紅色的焰火陡然竄入空中,“啪”地爆炸開來。
山下驚變事出突然,崖頂對陣的衆人也都情不自禁的停手躍開。魔教諸堂主對視一眼,彼此面帶喜色,華山派人物卻都驚疑不定。
範鬆向身後衆堂主打了個手勢,大聲笑道:“山下得手!咱們走罷!”
他一言既出,華山派衆人齊齊色變。蔡子峰老眼暴睜,厲聲喝道:“胡說——”一口氣嗆在喉中,不由猛咳一陣,嘶聲道:“……嶽師弟、那、那寶典不在你身上麼?”心緒激動過甚,聲音也顫了。
嶽肅一向鎮定的臉上也有些失神,道:“那寶典是珍貴之物,我自來妥善收藏,豈有隨身攜帶之理……”話未說完,範鬆一聲長笑,截口道:“寶典既然得手,蔡老頭,嶽老頭,白掌門,咱們少陪了!”身形一轉,率魔教中人施展輕功直撲思過崖下。
蔡子峰急叫:“都攔下了!一個也不能走!”創的一聲腰畔長劍出鞘。他是華山派首屈一指的人物,長劍一動,自掌門白清璋以下的劍宗百餘名弟子紛紛挺劍阻攔,便是嶽肅門下的氣宗也各自搶將上來,凝神拔劍迎敵。
蔡子峰年逾古稀,初時雖一直不曾出手,但成名四十餘載,這一招“有鳳來儀”卻依舊矯捷迅健宛若少年,劍如流星,轉瞬即至,一點劍尖兒距離走在最後的魔教長老張乘風已不足四尺,冷光霍霍,鬚眉生寒。張乘風不敢託大,手中熟銅棍反撩上來,橫掃蔡子峰劍刃。他心道棍硬劍薄,蔡子峰必定不會與自己以硬碰硬,本想借他變招之機飛身下崖,孰知身後幾人驚呼聲中,那長劍竟當真結結實實碰上了銅棍棍身。張乘風見機極快,微一借力,也不回頭看個究竟,身形猶如一隻蒼猿,縱了幾縱,便就此尾隨魔教其餘衆堂主下山去了。
——那一剎,華山派中,卻已是驚變。
蔡子峰一雙老眼怔怔望着胸口透出的半截帶血劍尖,手中長劍拿捏不住,創啷一聲大響,刃口磕在堅硬幹燥的山石上,崩出了幾點火星。
他身後嶽肅退開半步,手中卻仍攥着卡在蔡子峰後心的長劍劍柄,道:“師兄,得罪了。”眼色寧定,再不見方纔的驚慌。
連同石後封秦風清揚在內,華山劍宗無人料到嶽肅竟對蔡子峰痛下殺手,此刻便是蔡子峰身受重傷,劍宗幾個小輩弟子兀自睜着雙眼,全然不敢相信眼前情景。白清璋顫聲道:“這……嶽師叔?”腦後忽然一陣劇痛。眼前霎時黑了,就此人事不知。
嶽肅一劍出手,華山氣宗衆弟子頃刻間便即協同發難,許多劍宗弟子尚且不及反應,已然紛紛屍橫就地,餘下的衆人也俱被氣宗分隔開來,羣龍無首,彼此無暇照拂。一時之間,思過崖上兵刃交擊,驚呼痛喝,火光劍影亂作一團。
贏不言右臂負傷,劍交左手,擋開了身旁同門殺招。他隔着數人眼見師妹蘇不傷被幾個氣宗弟子正漸漸逼到崖邊,不由心急如焚,叫道:“老七!老七!”苦於自己也被數人圍攻,卻說什麼也擠不過去。
便在此時崖邊青影一閃,一人輕功絕倫,自崖邊提氣反縱上來,長劍連點,圍攻蘇不傷的幾人兵刃紛紛落地,那人劍意不絕,順勢又解了封不平、成不憂幾個劍宗年幼弟子的圍,夜色裡劍宗衆人手裡的火把大多落地熄滅,遠處氣宗幾點火把的跳蕩暗影裡,只見來人眉眼凌厲,忿恚至極,正是風清揚。
嶽肅劍傷蔡子峰,生怕這個自己算計了大半輩子的師兄臨終反噬,守在他身側寸步不離,一雙眼卻始終關注崖頂戰局,絲毫不敢疏忽。他整個華山派最忌憚的不過風清揚一人,暗道當日風清揚刺傷長青子與五嶽掌門費旌的劍法匪夷所思,着實難以抵敵,如今眼見他突然出現,不由心裡一沉,從蔡子峰背後抽出長劍,橫劍做了個守勢。
風清揚叫道:“師父!”身形如電,直向蔡子峰撲去。身旁氣宗人物有出招阻攔的,都被他隨手一劍,或傷臂肘,或失手腕,長劍叮叮噹噹掉了一路。蔡子峰也沒想到居然在此處又見到幼徒,顫聲道:“是……揚兒?”晃了一晃,再也支撐不住,緩緩軟倒在地。
風清揚咬牙攙住師父,道:“是、是我。”手指連點蔡子峰幾個止血的穴道,想扶他坐下,蔡子峰卻緩緩的道:“揚兒,咱們站起來。”
他的劍傷從後背透到前胸心口,血流如注,只靠一腔積威多年的硬氣撐着,目光炯炯,映着些微火光,便彷彿眼底也燒着一團火。那火焰看定了嶽肅,一字一字的沉聲道:“你爲今天這一晚上,準備了多久?”
嶽肅一雙眼牢牢盯着風清揚,曾不稍瞬,反道:“劍宗武功捨本求末,已是入了魔道。師兄,當年你領悟葵花寶典時便有所偏頗,這麼多年來執迷不悟,不知悔改——”話音未落,已被風清揚打斷:“——武功之爭便值得你對同門下手?!”
蔡子峰擺手不讓風清揚說話,搖頭道:“其實《葵花寶典》是你故意賣給魔教的罷?”
嶽肅道:“那東西咱們哥倆參悟了十多年也不過如此,留着還有什麼用?”卻並不否認。
蔡子峰呵呵苦笑,道:“老二,老二,你還是爲了我這位子啊!”一邊說着,一邊轉過眼去。
他身後便是思過崖高聳的山壁,劍宗僅剩的二十來個小輩弟子背脊相靠,身外氣宗弟子層層疊疊,彷彿不知凡幾——華山派中劍宗原是大宗,孰知經此一劫,“清”字輩二代弟子死傷殆盡,餘下的已是不成氣候了。
肘側風清揚的手臂也在微微顫抖。
蔡子峰自來課徒嚴厲,這一剎那,蒼老的心中卻終究生出幾分慈愛來,拍了拍風清揚手背,道:“我只道你是跟了魔教去,看現在,名門正派也不過如此……你……你愛怎樣怎樣罷,就說……就說我準了的……”哈哈苦笑數聲,猛然咳出一口血來,身形一塌,就此溘然而逝。
風清揚背脊狠狠一顫,扶住蔡子峰,輕輕叫道:“……師父?”只覺眼圈乾澀得猶如燒灼一般,卻說什麼也哭不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