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大哥,小儀以後乖乖的,真的……
配上我熟極而流的可憐眼神兒,從八歲到十六歲,這句話從來屢試不爽,百戰百勝。
然後大哥會揉揉我的腦袋,很無奈的嘆上一口氣,看向風哥哥。
風哥哥黑着臉從牙縫裡擠出一句“你就慣着她!”咬牙切齒拍拍屁股站起身來,第三百八十四次乖乖出帳去收拾我惹下的爛攤子。
我偎在大哥身後笑得肚子痛,嘿嘿嘿,小儀纔不會乖乖的,乖乖的每次都只有風哥哥。
大哥繼續揉我的腦袋。
隔着厚厚的老羊皮帳子,風哥哥的磨牙聲清清楚楚吱吱嘎嘎:“甯中則!死丫頭你就知道對着阿秦裝乖!你瞧你把這兩隻小獵狗禍害的!你這是哪門哪派的練劍!?”
聽見風哥哥把我寧女俠的鼎鼎大名指名帶姓吼出來,大哥乾笑了一聲:“小風……”
這句話同樣屢試不爽百戰百勝,風哥哥立刻沒了聲息,蹲下身子乖乖安慰帳門口哆嗦成一團緩不過來的兩隻小獵狗。
真乖。
大哥帶着我和風哥哥搭帳子住在遼河南岸的草原上,往北一百多裡便是建州三衛,當年室韋、契丹、女真各族的故土。那片草原大得很,空曠無垠,極晴的日子裡盡目遠望,才能看見南方碧藍的天幕底下依稀一道同樣顏色的低矮山影起伏平緩,從天的這一邊連綿到那一邊。
就像大哥教我念的,天似穹廬,籠罩四野。
偶爾一年之中有幾次鑾鈴聲響,那是建州女真或者蒙古兀良哈部落以物易物的商隊要越過山海關,把他們馬上馱的皮毛土錦送到中原換成鐵和鹽。
這些事我當然是不懂的,可是大哥明白,不知道爲什麼,北邊各族的什麼事情他都明白。
有一次我好奇,偷偷去問風哥哥,風哥哥突然垂下眼嘆了口氣,說,阿秦在想家。
……想家?那個離洛陽城不遠的小村子我都快忘記了。
就好像我都快忘記了大哥和風哥哥帶我在中原一個叫做“江湖”的所在經歷過的事情,那些敢欺負大哥的人,風哥哥的那件爲大哥而浸透了鮮血的淡青色衣衫。
我只知道眼下風哥哥是江湖上最厲害的高手,大哥把朝廷最頭疼的也先可汗打得丟盔棄甲狂奔五百里,沒有人敢再來招惹我們,也沒有人找得到我們。
敢來的,不妨先試試姑奶奶……嗯,大哥不許這麼說,不妨先試試寧女俠的寶劍!
十六歲那年我跟着建州的幾個朋友出去跑了十幾天的馬,回來的時候抱回了一個只會哭的胖娃娃。
進帳時風哥哥大驚失色,一張臉千變萬幻。我無視他,很無辜的對大哥說:“我在草叢裡撿到了這個。”
胖娃娃的手腕上繫着一段布條,上面寫了一堆我不認識的字。大哥低眉看着布條,笑笑:“是這孩子的名字,叫令狐沖,怕不是漢人。”從我手中抱起胖娃娃,說既然沒人要了,便把他當弟弟養。
“弟弟”兩個字一出口風哥哥的眼神便不對勁了,一把從大哥懷裡扯出衝着大哥流口水的胖娃娃,氣急敗壞如臨大敵:“你、你都多少弟弟了!還想養!”手一揚,把令狐沖扔回我手上:“自己撿的自己養!”拉着大哥就跑。
……一股打翻了老醋罈子的酸。
大哥滿眼都是溫柔極了的寵溺縱容。
我抽抽鼻子,想不出大哥有什麼弟弟。
每年都有幾個當年江湖上的朋友來草原看望大哥和風哥哥,小住幾日便又離開,來得最經常的便是向問天向大哥——開始的幾年任我行哥哥也隨着向大哥一齊來做客,後來向大哥說任我行當了日月神教的副教主,每日忙得腳不點地,便只餘下了他自己一個人騎馬北上。
大哥對向大哥說:“你常在小任身側,提點着他些,有志氣自然是好事,但莫要失了分寸,一旦過了度,榮辱得失便再由不得自己。”拍了拍向大哥肩膀,又笑,“我倒最放心你!”
向大哥應了一聲,反問:“你這馬奶酒不錯,老封你自己釀的?我能帶一點兒回去麼?”
於是大哥酒窖裡十幾壇的好酒全被向大哥厚顏無恥的用馬車搬空了。
衡山派的莫大先生也會來,慢吞吞騎着一隻跛腳毛驢,一副邋邋遢遢的落魄模樣,拉着他經年賣唱的胡琴。他的酒量比我還差,喝高了就纏着風哥哥練劍,琴中長劍一招一式奇幻詭譎。那時候大哥會從帳子裡抱出鐵錚來,依着兩人練劍的進退趨避五指輕拂,二十五絃彈夜月,按捺出些許綻破在瀚海長風裡的鏗鏘音節。
大哥的蒼神九天已經練到了第九重,可他從來都不出手。
莫大先生走後不久,日月神教的曲洋大哥和莫大先生的師弟劉大哥也就要到了。這兩個人有意思得緊,每年都攜着一曲改了好幾百遍的《笑傲江湖曲》讓大哥品評,然後再改,改啊改啊改。
……向大哥來的這天本女俠剛剛收養胖娃娃令狐沖不久,大哥正抱着令狐沖換尿布,向大哥便一如既往的不打招呼掀了簾子進帳。
然後向大哥的眼珠掉了一地,半晌,顫巍巍的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大哥,又指了指風哥哥,說話都結巴了:“你你你你……你們真的能生、生生生了?”
……
連不滿週歲的令狐沖都翻起了白眼。
其實,我們三個並不是永遠不回中原。
每年清明,我、大哥、風哥哥都會下江南,去杭州。
杭州是南宋的故都,當年的名字叫做臨安。臨安城郊錢塘江邊一個不彰顯的地方,有座幾百年前的墳墓。
我至今仍然記得那墳墓前崩圮石碑上幾乎湮滅的字跡,因爲大哥第一次看到石碑上字跡的一刻,我幾乎以爲,他只要閉上眼,便會流出兩行殷紅帶血的眼淚。
“天山縹緲峰重景 圖地封楚 友黃固謹立”
那個雨夜裡大哥只是跪在石碑前來來回回的撫摸“封楚”二字細細的筆劃,拼命地順着那痕跡摳着挖着,喉頭顫動,卻發不出一絲聲響。我記得那天到處都是水,到處都溼透了,大哥的臉上雨水縱橫流落,卻沒有眼淚。
他的手很涼,反而荒棄了的石碑顯得溫暖起來。
風哥哥揮着長劍盪開射向大哥和我的箭矢,眼眸破碎。
馬車吱吱嘎嘎的碾着青石板路,細雨紛紛,又是一年清明。
我抱着令狐沖坐在大哥身邊,風哥哥一手執鞭趕車,一手緊緊攬着大哥,骨節慘白。
大哥低低的嘆氣,說:“小風。”攥緊了風哥哥的手掌。
出了杭州城門,東行數裡,錢塘江江水滔滔聲中,忽然隱約聽得前邊不遠處有人低聲笑語:“你知道這種感覺多怪吧……碑是黃島主立的……早跟你說不要亂掰那倒黴的六壬鎖——不過自己看着自己的墓,你也覺得怪,是吧,重大哥?”
另一個低沉溫柔的男子聲線笑了一笑,說了句什麼。
大哥的背脊一顫,眼神一剎那就變了。
我和風哥哥都沒反應過來,他已然不見。
“蒼神九天”第九重的輕功,究竟會有多快?
細雨中古墓的石碑前立着兩名修長而頎俊的男子,一個二十五六歲模樣,琥珀色的柳葉兒眼流轉明亮,微微含笑。另一個年紀稍長,白衣如雪,一雙眼沉靜而漆黑。
大哥在兩人數步開外癡然而立,竟如泥塑木雕一般。
他純黑的眼裡交織着空濛如夢的色彩。
風哥哥咬住了脣,滿眼不可置信,卻望着大哥微微的笑了。
墓碑前的兩個人沒料到在這裡會遇到別人,呆了呆,正要說話,卻聽見大哥低低的、試探般的問了一句:“阿楚?”
那兩個人的眼色也忽然變了。
那個年輕的男子本能似的向前踏了一步,星子一樣亮的眼裡分明是與大哥一模一樣的迷離空濛。
過了好久好久,他猛地狠狠撲進大哥懷裡,拼命拼命的哭。
大哥低聲哄着:“都不是孩子了,怎麼還是個一掐就出水的淚包……”就如同哄過一千遍一百遍的諳熟。
然後,彷彿想起了什麼,偏頭向風哥哥一笑。
風哥哥的眼霎時間亮起來,原本蒼白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意,點了點頭。
我歪了歪頭,掐了掐懷裡最愛哭的令狐沖,心想我家乖乖衝兒都沒有淚包哥哥能哭。
回遼河時,一輛馬車變成了兩輛。
風哥哥和那個不知道是齊哥哥還是重哥哥的白衣服哥哥坐在一輛馬車上,四隻眼睛不停的向另一輛馬車上粘在一起的兩個人身上瞟,滿臉寫的都是鬱悶鬱悶,偶爾對望一眼,同病相憐。
把馬車交給他們倆一定會撞車,所以本女俠更加鬱悶的抱着鼻涕蟲令狐沖替兩個大男人趕車。
……一車無與倫比的酸味兒啊……
——其實那個白衣服哥哥我也不知道我究竟該叫他什麼,原本大哥讓我叫他重哥哥的,他卻深吸了一口氣,像下定了什麼決心一般,輕聲說:“大哥,我是封齊。”
除了我和令狐沖之外,好像所有人都是一呆。
淚包兒楚哥哥眸色忐忑難安,風哥哥眼底翻覆莫測。
白衣服哥哥的目光歉疚而黯淡,停得良久,終於垂落下去。
靜得教人窒息。
卻聽大哥的聲音裡含了些戲謔的笑意:“那完了,老九,憑你這不溫不火的性子豈不是被阿楚整日欺負的很慘!?”朗聲一笑,擡手在白衣服哥哥腦袋上揉了揉。
楚哥哥“啊”的一聲,笑起來。
風哥哥笑着攬住了大哥肩頭。
我看看令狐沖,令狐沖看看我。
……不明白。
大哥和楚□□夜不離粘在一起的第三天風哥哥的臉已經黑如鍋底,重哥哥一向從容淡定的臉也開始有了不完美的裂痕。
於是在他們耳語了大約一炷香的時間之後,風哥哥一臉嚴肅的對我說:“小儀,考驗你輕功的時刻到了!今晚你和衝兒到樹上去睡!”
我還沒來得及反對,就被重哥哥拎出了馬車外。
然後我抱着令狐沖坐在樹梢,看着重哥哥微笑並堅定的把楚哥哥從大哥身上撕下來,丟進了另一輛馬車。
然後風哥哥爬進了大哥的馬車,關門落鎖。
……這個酸味兒啊。
我想了想,爲了睡眠質量,帶着令狐沖找了一棵離馬車很遠的樹,爬上去,睡覺。
……結果,第二天早上,風哥哥和揉着腰的楚哥哥一個高呼“獨孤九劍”一個吶喊“蒼神九天”打得火花四濺不亦樂乎拉都拉不開。
重哥哥視而不見,在火堆旁鎮定的烤着幾隻聞起來就非常難吃的兔子。
我走上前,正看見大哥揉着腰從馬車裡鑽出來,微笑着欣賞對面狼煙四起飛沙走石的打鬥場面:“相處的倒很和睦嘛,一點兒都不生分。”
我愈發膜拜大哥。
大哥見了我很開心,下巴一挑,指指灰頭土臉的風哥哥和同樣灰頭土臉的楚哥哥:“怎樣?”
我點點頭:“好厲害……”
大哥純黑色的眼彎了彎,眼裡柔軟溫暖的欣慰與驕傲有一剎那幾乎便要滿溢而出,明亮在雨後灑着淡金色光芒的初晴裡,觸目驚心的好看。
“……都是你大哥我教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