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洋自從初識便對封秦戒心極大,此時中宵月滿,面容依舊冷漠,望了封秦片刻,低聲道:“耿耿不寐,如有隱憂?”最後一字微微上揚,卻是個問句。
封秦搖頭微笑道:“說得出口便算不得隱憂了。”向曲洋微微拱手,起身便欲離去。
他身材頎長,髮絲披散,順着半舊衣衫熨帖柔軟的褶皺凌亂垂墜,落月之下一縷縷深青色的光影流暢而迷離,肩寬腰細,便如一痕焦墨勾勒的生宣寫意,清癯柔韌卻骨節崢嶸——世上實是罕有人能將那般不知淬鍊了多少年的盪滌浩氣與近乎泠泠清冷的溫涼蘊藉如此和諧而精純的融匯在一處,便如同明月照天山,壁立千仞湮沒在蒼茫雲海間,忽焉似有,回眸一顧,卻又再看不分明。
曲洋十七歲出師,行程萬里,閱人無數,卻從未見過如封秦這般琢磨不透的人物,盯着封秦捺眉沉吟半晌,終於開口問道:“閣下……閣下當真不是江湖中人?”
封秦手一攤,笑道:“黃雲萬里,白波九重,皆是江湖。只是我的江湖,卻未必是閣下的江湖罷。”見曲洋眼色惑然,不由朗聲一笑,忽起了興致,撩衣坐回石上,移簫就脣,低低嗚咽而吹。
他這一曲全無底譜,只是信口成律,隨心按捺,一點極纏綿婉約的音色彌散飄搖,被這浸沐在淺淡月華里的參差竹影濾卻三兩分哀哀轉轉嘆嘆淡淡的結絡,若納水輨,如轉丸珠,卻只見得空靜明澈,流轉無方。
……匪神之靈,匪幾之微。如將白雲,清風與歸。遠引若至,臨之已非。少有道契,終與俗違。
那一瞬十指略略輕動分明靜若古筆,簫管中一絲遊離卻彷彿泛彼無垠,大風捲水,長波澎湃,洗空了秦川烽火楚地煙華,淘盡九嶷霧蒼梧嵐的剎那,便彷彿這一山一海都氤氳得荒忽——如不可執,如將有聞。識者已領,期之愈分。
然而凝神靜聽,卻又分毫不帶波瀾。
隱隱一抹絃音幽然生髮,音色蒼古,依稀損軫而斷絃,伴在簫聲之中,卻如珠玉跳濺,迴旋往復,繁複而清麗。封秦微微一笑,氣息不斷,眼眸斜掃,卻見曲洋扶琴而坐,神情專注,正按照封秦簫聲,鳴琴而和。
他於琴藝頗有造詣,用得正是古琴“燕語”,耳聽簫聲不絕如縷,暗中數着封秦節拍,彈撥之下每一音韻竟全然和符中節。但封秦簫聲愈低愈微,那燕語琴缺了黃鐘一弦,終究漸漸跟不上簫聲音調,“錚錚”幾響,益發凝澀,只怕過不得多久,三絃宮調便要繃斷。
封秦眼底笑意愈濃,簫聲忽然微微打了個旋子,漸漸和上琴韻。曲洋“啊”的一聲輕呼,指下瑤琴已不由自主地被他簫聲帶動,最低的幾個音色履險如夷,居然毫不費力的便繞了過去。
他心中一霎時似是悟到了什麼,宛若舟出峽谷,正自豁然開朗,猛聽得竹舍內向問天的聲音大聲喝罵道:“他媽的,睡個覺也不讓老子安生麼!”
這一下便似一道霹靂裂空而來,燕語琴六絃一震,琴簫頓停。封秦“噗嗤”一笑,放下洞簫,曲洋臉色卻連翻數變,呆了片刻,從牙縫裡擠出一句“姓向的我跟你拼了”,輕輕放下膝頭古琴,身形一晃,直撲向問天竹舍。
封秦攬簫而坐,在院中放聲大笑。
向問天與封秦綠竹巷中一住便是數日,綠竹似是被他叨擾慣了,盡心招待,除了偶爾抱着幾個空空如也的酒罈肉痛之外,倒也絕無怨言。曲洋處事淡然,自初來那日夜裡與向問天狠狠動了一次手後多半閉門不出,舍內時常琴聲低低,若有若無。向問天那夜之後卻也斂了性子,不敢再招惹曲洋,到得後來與小儀混熟了,便頂着一隻被曲洋打得烏青的眼圈兒教小儀練武。封秦幾日間沉心靜氣,一分一分重新拾起當年自身蒼神九天的武功,練功之餘多半抱臂倚着窗軒含笑看這一大一小滿院的你追我打:他初時只道這個撿來的小妹子安安靜靜文秀得很,不料一旦放了手,竟是摸魚上樹、比男孩兒還淘氣幾分。
……就這般當男孩兒教着,做個巾幗不讓鬚眉的寧女俠也好。
那蒼神九天共有九重,修行之際進境極快,內息循序漸進,平和中正,絕難走岔,一旦走火入魔卻是兇險得無以復加。這武功封秦第一世時便修練到了及至,如今再練回來,諸般訣竅胸中早已熟極而流,只五六日間,第一重便隱隱有了小成之相,而這身子上染的病症,也緩緩有了起色。
數日匆匆既過,轉眼便是三月廿十,向問天本意便是與封秦結伴上嵩山看這場五嶽劍派結盟的熱鬧,當下辭別綠竹與曲洋,牽馬馱着小儀望嵩山而去。
嵩山與洛陽不過日半之程,三人到得嵩山腳下正是三月廿一午間,擡眼山光青翠,已與封秦第一次被風清揚揣在懷裡四爪懸空拜訪少林之時大不相同。封秦從馬背上將小儀抱在懷裡,忍不住輕輕笑出聲來,心道來這異世不過區區數月,這大名鼎鼎的中嶽嵩山可上了兩次。
——突然毫無預兆的惦記起風清揚來,也不知這幾日間,那孩子過得怎樣。
五嶽結盟乃是武林中一大盛事,非但五嶽各劍派精銳盡出,便是崑崙、峨嵋、崆峒、青城各派的掌門人和前輩名宿到得也不少,如向問天封秦這等看客更是不計其數,嵩山腳下鎮上非但客棧、便連可借宿的人家也都住得滿了。向問天立在小鎮街心跳着腳破口大罵,客棧老闆的祖宗十八代突然間便聲名大噪起來,尤其是他老闆的奶奶。
封秦抱着小儀退出丈許,牽着馬背樹而立,耳聽向問天一連串兒髒字竟沒有一句重樣,不覺好笑。他正想和小儀說“這些話你權當你向大哥放屁,一句也不許學”,目光一轉,瞥見街邊一個人影時,猛地怔了怔。
那人瘦骨如柴,背脊佝僂,竟是風清揚的師父蔡子峰。
而蔡子峰身後數十人中,一人高挑清瘦形銷骨立,灰衣佩劍,雙目低垂,一張臉蒼白如紙,全無半分血色,清清楚楚便是風清揚。
孰知數日不見,他竟憔悴如此——封秦挑了挑眉,不自覺鎖了眉心:魔教十大堂主圍攻華山,想來定是棘手得緊罷。
而蔡子峰嶽肅當日動手一戰,也決計不簡單。
他心底正自計較,忽聽向問天揚聲叫道:“……老封?封秦!你跑那麼遠幹嘛?說你哪!封秦!你發什麼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