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彼浩劫, 窅然空蹤。反虛入渾,積健爲雄……
“……行神如空,行氣如虹。虛佇神素, 脫然畦封……”
便是陸離明滅在一場混沌的夢裡, 耳邊兀自有誰低聲囈語, 絮絮不止。
那人聲音溫潤, 飄忽不定, 冷靜得聽不出任何感情。風清揚閉着眼苦苦掙扎,似乎一呼一吸都糾葛着長滿了森苦倒刺的藤蔓,那藤蔓一分一分近乎瘋狂的生彌纏絞, 於是四肢壓擠,蜷曲在利刺入了肉的縫隙中, 再也動彈不得。
……封秦, 封秦。
封秦。
身外豁然一亮, 天光入眼,剎那間刺目如盲。風清揚猛地坐起, 不料胸前斷骨挫痛,登時又逼得他重新躺了回去——這身子輕靈得教人心驚,便好像從來不是他自己的,經絡交匯處因中毒內傷而冷澀凝滯的悶痛不知何時已然消失不見,丹田氣海中活潑潑暖洋洋地, 卻流轉着深不可測的精純內息。
周遭外物的聲響陡然清晰之至, 眼中的雪白紗帳似也一霎時染就了極其鮮明的嶄新色澤:隔着緊閉的綠蘿窗紗, 溪旁向問天與任我行的鄭重低語猶如就在耳際;依稀“啵”的一聲, 那是柔風帶下一刃瘦葉, 飄飄蕩蕩的捲入了流水泠泠。
——身邊蒲草編就的蟲籠裡,小小的蝴蝶宛若耗盡了最後的掙扎氣力, 低垂着翅膀無聲無息。然而斗室之內卻另有一痕呼吸淺淺浮動,斷斷續續,隱隱約約,忽焉似有,凝神細聽時,又像是隻一恍惚,便要消彌無蹤。
封秦微僂着身子和衣側睡在風清揚身畔,一角棉被搭在頸上,彷彿覺得冷了,一雙手不自禁的摩挲着藏進衣襟,卻並不扯動那棉被。他臉色慘白,渾不帶一抹血色,薄脣如玉,非但嫣紅、便是冷極了的青紫,也全然再無力見得。
只是那般寒冽筆直的眉宇,卻依舊凝重而剛強。
兩人身周的榻上散落着幾枚銀針,想是封秦尚不及收起。風清揚喉中一咽,啞聲道:“阿秦。”拾起銀針收在一旁,將封秦抱近了些,用棉被仔細裹緊。他一抱,封秦自然便一仰頭,頂心髮帶鬆落,半束的長髮離離流瀉,驀然鋪陳開來,卻見鬢角幾莖髮絲色澤晦暗,竟是花白了。
那鬢絲顏色憔悴,一望之下,尤其觸目驚心。風清揚一驚,不覺失聲輕呼,封秦卻如同感知了什麼,也不睜眼,喃喃的道:“別怕、別怕……大哥陪着你……”推了推身上棉被,迷迷糊糊把風清揚又蓋嚴了,伸手安撫似的輕輕怕了拍。
風清揚一呆,眼圈遽然酸得可怕,回過身來,狠狠將封秦抱住了。
——那一刻心底滿腔滿腹釀就的柔仄忽就絕了堤沒了頂,憐惜到了極處,只想把這人揉進骨血裡,一生一世,用這一身一劍牢牢護定了,福禍安之,死生以之,再不教風雨侵將他一鱗一羽、一絲一毫。
他只覺封秦身子冷得怕人,鼻息吹拂在自己憑藉他蒼神九天真氣而溫暖的頸邊,居然也不帶半點溫度——那人的兩片薄脣便在眼前,脣形優雅,淡淡凝固成的弧度,猶自微微含笑。
未暇細想,已在那冰冷的脣上悄然印下一吻。
……阿秦,阿秦。
一彈指,一須臾,說什麼也不過蒼白。
懷中封秦突然輕輕一動,不似夢魘,卻似是猝不及防的一陣怔忡。風清揚與封秦身子貼合極緊,一動之下便即有所知覺,忙向後仰了仰,開口道:“你……醒了?”
封秦黑眼氤氳如窅,望了風清揚半晌,低聲道:“小風。”眼眸略轉,移開了目光,卻並未追究風清揚方纔偷吻之事。
他眼色深沉,有意相避,這世間便再無人看得清其間震顫着的一縷嘆息。
兩人彼此依偎,靜臥片刻,封秦忽問道:“我教你的蒼神九天心法,你記下了幾成?”
風清揚手臂環在封秦腰間,聞言不由抱得愈緊,道:“……我不要。阿秦,你身上涼得緊。”催動心法,緩緩將內力送進封秦帶脈諸穴。
封秦一笑,道:“我送出去的東西,斷然沒有收回的道理。小風,我雖給了你第九重的內力,倘若你學不會第九重的心法,終究徒勞罷了。”雙手下移撥開了風清揚手掌,手指便在他腕間輕輕搭着,又道:“小風,我們認得有多久了?”
風清揚一怔,心道這一問當真突兀,想了想,待要回答時,心緒卻不由一遠,倏忽已是飄然。
……驀就記起了一個月前咸陽道上泥灰牆根下毛烘烘拖着藍布口袋的滾圓一團,河南道,湖北道,陝南道,一路同行,懷裡蹬着短腿露出的小灰腦袋,偶爾仰起臉,彎彎的小眼睛裡盡是盈盈滿滿的笑意。
之後嵩山腳下,那人懷中抱着嬌嬌軟軟的女孩兒,神宇輕笑而疏朗,一顧傾心,再顧傾命。
少林扶持,劍冢習劍,封禪迴護,洛水問月。
——似是識得了一生。
風清揚一時沉吟,封秦卻也不待他回答,又是一笑,道:“咱們相識不過一月。”
風清揚道:“是。”
卻聽封秦朗然笑道:“一個月而已。若是要忘,最多一年便再也想不起了罷?”說話間深深的嘆息之意終究再也遮瞞不住,低眼並不看風清揚面上表情,手一探,並指狠狠戳中了那孩子的睡穴,咬牙撐起身子,快步離開。
門外山色清明,晴日方好。
——十年畢竟還是託大了。這身子先天不足,盡日染病,這一番折騰下來,撐得過兩年,便已是異數。
——小風,你要的我縱然有心也無餘力,不如忘了也罷。
柳蔭下任我行向問天幾人都在,卻不見平一指莫大劉正風等人。小儀正纏着綠竹挖蚱蜢,一回頭望見封秦,道:“大哥!大哥!你終於出來啦!”撲着封秦便要抱,才奔了兩步,突然身後人影一閃,一隻手拎住了女孩兒頸後的衣領,斜剌裡輕輕一甩,將她甩開了。
來人身形矯健,氣宇梟桀,正是任我行。
小儀一撲落了空,大是惱怒,叫道:“你幹什麼不讓大哥抱我!”任我行眉峰一挑,冷哼道:“你大哥眼下腳步虛浮,分明沒什麼力氣,怎麼禁得住你這一撲?你這幾日和老向學了不少功夫,一點長進也沒有麼?”
封秦搖頭一笑,走上前揉了揉妹子頭頂,道:“小任,小儀才幾歲?小孩子愛怎樣便怎樣,那又有什麼了?”
他這幾句話極是護短,輕輕巧巧便截住了任我行話頭。任我行面上微窘,不好再說,停得一停,猛然發覺封秦鬢邊夾雜着幾根銀絲,神情一震,想問些什麼,卻反而閉了口。他等封秦在水邊一條矮凳上坐下歇了,先問候了風清揚傷勢,才又問道:“封先生,從今往後你有什麼打算?”
封秦一凜,只道自己一番去意教人察覺,正不知如何回答,一旁向問天卻道:“我們剛接到教內幾個師叔的飛鴿傳書,說是上官奇突然召回了圍攻華山的十大堂主,神教內部又有變故。我和老任綠竹明後天就要北上,不知道你是想怎樣?……老封,跟我們一起走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