綢繆束薪, 三星在天。
風清揚低低的嘆了口氣,抱緊了身邊的男人——似乎只有冰冷的指尖滑過那人溫暖的軀體,這一切纔是真實的, 不再是五年來臆生的幻境。
“……我知道, 你終於會回來。”
封秦垂下柳葉兒似的黑眼, 手掌覆上風清揚手背, 卻不說話。
他的睫長而濃密, 卻極硬極直,遮盡了眼底悲歡離合的顏色,劍眉略緊, 肅穆並安寧。兩人並肩而坐的所在正是青鸞宮左近背對星光的偏殿殿頂,琉璃瓦微弱的反光從身後柔和的打在封秦頰側, 逼人的英俊。
便是無情如歲月, 也全然無力在這張臉上留下痕跡。
今夕何夕, 見此良人。
彷彿這一天一地都歡喜到了極致,周遭萬物、便是鳴蟬都靜謐了, 夜風吹拂遊離,無聲無息。封秦幾縷散碎的髮絲掠過風清揚臉前,帶着草原特有的依稀清氣,一生一世,不曾消彌。
過了良久, 風清揚忽然一笑, 輕聲道:“我早該想到, 你就該是這幅模樣的。”
他這麼一笑, 封秦便也不覺失笑, 薄脣上挑,露出一顆小小的虎牙, 接口道:“一介赳赳武夫,失望了?”
風清揚搖頭笑道:“不敢不敢,不敢失望。哪有這個膽子?——只不過如今見了太子殿下的金面,在下倒有些不忿了:當年太子殿下把只肯在下當孩子看,開口閉口必然是句‘你這孩子’,如今看來……嘿嘿,阿秦,你當真不是借屍還魂?”他近年來鬱鬱寡歡,性格本是沉斂至極,數年難得一回開口,豈料如今喜極忘形,整個人便似倏忽年輕了十來歲一般,竟又重新拾起了當年與封秦大開玩笑的輕佻口吻。
封秦擡手揉了揉風清揚發頂,微笑道:“你又胡思亂想什麼?我便是借屍還魂,也是借了自己的屍首還魂。何況五年之前,我也未必就算是死了。”說到後來,笑意卻漸漸的淡了。
風清揚一怔,道:“五年之前?”
封秦頷首道:“是,這一節我原也想不到。蒼神九天練到第九重之後,一旦散功的結果,只怕當初父親也不清楚。”見風清揚滿面迷惘之色,本想解釋,又不知當如何措辭,躊躇片刻,道:“當年,我說我是中毒而死罷?”
風清揚咬牙一笑,點了點頭。
封秦苦笑道:“你不必生氣,我不算騙你,這事匪夷所思,我若說出來,也未必就有人信的——老九給我下毒,那是在七年之前,雖然劇毒無解,但我用內功壓着,便沒有發作。”漆黑的眸子略略一轉,眼見風清揚眉心苦紋如絞,手掌下移,指腹不由便捺上了他眉心,低低的道:“直到五年之前,我領兵討南,白毛川北,卻遇見了阿楚——那時候阿楚爲了我性命垂危,我不能讓他出事。”
風清揚低低一笑,道:“我知道了。你想來是把內功全給了他,那也不必說了。”想說“便如那日在開封你待我一般”,話到脣邊,卻只是一嘆,道:“在你心裡,只怕你自己的命纔是最不值錢的。”
封秦笑道:“是麼。”驀地竟像是有些再不敢看風清揚的眼,收過手抱膝而坐,目光緊緊盯着天邊疏疏落落的幾顆星子,又道:“這是五年之前的事了。我回到這世界也是五年之前。那時候我在你面前閉了眼,睜開眼時,便躺在自己的棺材裡。”
“我這身子原本已是油盡燈枯,醒來之後,不知爲何,卻發覺心脈之中反倒生出了一絲內息。就憑着這絲內息,我震裂棺木,逃了出來,在塞外祖陵附近將養了三四年,直到武功體力回覆舊觀,才重新踏入中原。
“……那時候的情景就好像做夢,我記得你,記得小儀小向他們,卻想不透我爲什麼依然活着。直到後來重新拾掇回了蒼神九天的武功,我才明白,這武功的第九重不僅僅是我想的那般。所謂‘傾此一身,易彼一命;真與不奪,強求易貧’,爲的不是捨命救人,卻是破而後立,過了散功這道關卡,武功便要更上一重境界——然而五年之前我中毒已深,劇毒侵入臟腑,身體抵受不住,便不得不假死一時,只餘下了一絲微弱內息護住心脈——呵,那時候旁人只道我死了,便是我自己,也只道我是死了。小風,我當時爬出棺木,自己一個人坐在懷陵的墓室裡,就在想,你究竟是不是我的一場夢。”
風清揚笑了一聲,道:“我終究是隨着你。”面容蒼白,眼色卻是溫柔。
如同察覺了身旁之人專注的凝視,封秦回過頭來,極緩極緩的笑了:“小風,我這人蠢得很,在這之前沒動過這份心思。但……那時候我心裡想着,倘若這世界見不到你,我不吝一死。”
——那一剎那連風也頓在了林梢,漫天星子亮得扎眼,天合於混沌,地遠於蒼梧,流水今日,明月前身。而天地終鮮,惟予二人。
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如此良人何。
月殿影開聞夜漏,交頸而依偎,便已是一生,一世。
綢繆束楚,三星在隅。
“……爲什麼不早些回來。”
“……如果阿楚不曾燒了東宮,我永遠不會踏入武陽。”
“……你……你不見他?”
“……小風,我不止他一個弟弟。”
長髮散落的男人眉宇間終於流露出了恍如撕裂般帶血的痛楚神色,將頭靠上風清揚肩側,閉了眼,一聲嘆息,微不可聞。
“……我不知道……”
數丈之外,青鸞宮飛檐斜出,檐底吹熄了燈火,空空落落。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