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匹馬, 三個人，幾乎是逃出了陝西。
風清揚直過了許久才略微緩過神來，神宇間怔怔的有些遊離, 一沉默便是一整日。他不開口, 封秦便也不大說話, 入夜後三人在荒村野店裡一宵投宿, 封秦哄睡了小儀, 往往便借了店家燒水用的小泥火爐，或煮茶或熬藥，一坐天明。
他對小儀課業敦促得愈發嚴厲, 教罷了小姑娘功夫，便將江湖上各式各樣明裡暗裡防身保命的機變法門不厭其煩的仔細說給她聽, 甚至刺殺暗算下藥偷盜這等不入流的鬼域伎倆, 也全然不曾絲毫顧忌——小儀剛開始倒也覺得這種種古怪多變的手段無一不是有意思得緊, 但偷眼見自家大哥面容肅然，卻又漸漸的不敢笑了。
這般白天趕路、教導小儀習武, 夜裡煮茶煎藥，本該是極勞累的，不知怎麼，封秦的一雙黑眼卻反而愈發凜冽清明。每每風清揚夜半之際被一場噩夢驚得挺身坐起，目光只一轉, 便能看見不遠處一燈如豆, 封秦單手執扇坐在小火爐前不緊不慢的扇着, 臉上精緻硬朗的棱角氤氳在嫋嫋煙氣裡, 發覺風清揚醒了, 便偏過頭來，淡淡一笑。
兩人睡在一處, 仲夏夜裡相互依偎，猶如取暖一般。封秦的衣衫常帶着苦森森的寒涼藥氣，那氣息洇散在風清揚的夢裡，不知不覺，卻成安然。
一路東行，入了河北地界，但見難民流離，已是相望於道。封秦勒馬向迎面的一名老者打聽戰事時，才知道當朝這聖明天子的御駕親征落得個一敗塗地，五十萬大軍撤出大同後不知爲何望蔚州方向繞了個極大的圈子，一耽擱下不數日便被身後的瓦剌大軍趕將上來，宣府吃了一場大敗，騎兵死傷狼藉，北邊的土木堡似也打了一仗，正不知結局如何，然而眼看朝廷徵兵甚急，恐怕也是大大不妙了。
那老者道：“小哥兒，聽你口音也是北方人，不過眼下北邊兒全亂了套啦，你還是別……唉……唉……”連連嘆氣，說不出話來。
他拄着柺杖正欲離開，忽聽另一匹馬上一直默不作聲的風清揚問道：“瓦剌入關了沒有？”
他一開口，封秦挽繮的手掌便不自覺的輕輕一抖，卻見那老者面露苦笑，道：“據說是還沒入居庸關，可他們朝廷打仗的事，咱們老百姓誰又知道？”擡眼看了看天色，緩緩走開。
封秦駐馬望着那老者一步步的走遠，凝眉北望，便似憶起了什麼往事，呆了半晌，纔回頭向風清揚一笑，道：“你終於捨得說句話了麼？”
風清揚搖了搖頭，道：“阿秦，我只是想不透。”
封秦道：“這些事情你不願想罷了。小風，你心思乾淨得很，這是好處，也是壞處。”縱馬上前，手掌輕輕在他發頂揉了揉，眉目疏朗，又道：“畢竟是個孩子……小風，你若有一天長成了一隻海東青，我便當真放了心。”
風清揚擡手攥過封秦手腕，道：“……海東青？”正想問他海東青是什麼，掌中手腕卻微一痙攣，一剎那便失卻了力氣——眼前封秦面上的微笑似乎從來就不曾變過，微微翹起的脣角卻分明有一線血絲漓漓流落，飛快的滑過絕白的下頜，點點淋濺上身前小儀漆黑的睫眼。
殷紅的顏色，怵目驚心。
猶如陷入了最沉重不過的夢魘，揮之不去，掙而不脫。
這個身子裹進了生漆裡，一呼一吸膠結而黏稠，彷彿動一動手指都是無與倫比的勞累艱難。昏昏沉沉中封秦鎖緊了眉，額上一片冰冷，似起了一層細細的浮汗，風一吹，便乾涸出帶血的痂。
……只是累，累，累得教人想閉了眼，就這麼任性着，一覺睡下去，再也不醒：這累卻並不單單只是這幾日用藥掏空了最後一點元氣的虛脫與心力交瘁，而是比這更早，早到黃沙百戰裡磨穿了機關算盡的金甲，早到把孤身犯險以一敵萬權當作了家常便飯，早到一杆鐵槍將屬下兄弟護在身後的舉動變成了這一生一世都不會更改的原則與習慣——當年白毛川大雪紛紛揚揚一落經冬，開封城退了色的筒瓦下流水潺潺，那時死生一擲爲誰輕，朗然一笑裡無怨無悔，卻原來骨髓裡深深埋沒了的，終究是濃如夜色的疲倦勞卒。
……終究還是個凡人，便是練就了絕世的武功，也永遠不會有神人的偉力。這魂魄陳年舊傷一積卅載，細碎如重重疊疊的鱗羽，每一道細微的傷痕都不必在意也無暇在意，然而當那傷痕有朝一日佈滿了內內外外，碎裂了，便再也無力修補彌合。
——只是累，罷了。
身側隱約有人嗚嗚咽咽的哭，聲音纖細而稚嫩，像是小儀。封秦心內一驚，拼命在那生漆裡掙了掙身子，恍恍惚惚只覺胸口哽作一團的氣息依稀通透了些，便道：“別哭，乖，別哭……”第一句“別哭”尚絞在心裡衝不出去，第二句“別哭”卻終於自喉間擠出了一縷模糊的氣音。
睜開眼，便看見風清揚滿眼通紅的血絲。
兩人四目相對，一時都癡了，半晌風清揚才顫了顫脣，道：“……阿秦？”聲音嘶啞，頗爲難聽。
他面色憔悴，雙頰慘白，眼圈卻是烏黑，髮絲散了滿肩，便如同接連幾夜未睡的模樣，狼狽之極。封秦笑了一笑，道：“小儀呢？”這才明白原來自己的嗓子也啞了。
低低的哭聲一頓，肘邊猛然鑽出一個小腦袋，小姑娘圓圓的臉上糊得眼淚一把鼻涕一把，長長的睫毛掛了兩顆晶瑩滾圓的淚珠，抽噎得狠了，擤着鼻子，卻說不出話。
封秦伸指在小姑娘腮上捏了捏，微笑道：“不許哭，小寧女俠哭了，小心着長大了嫁不出去！”他手上半分力氣也沒有，這兩下捏得甚輕，小儀卻突然“哇”的一聲嚎啕起來，一把抱住封秦，道：“大哥！大哥！我不嫁出去！我跟着你、你別不要我！”
封秦“嗯”的一聲，伸手輕拍她背脊，柔聲哄道：“是，是，大哥養你一輩子……你先別哭，大哥眼下有幾句話要單獨跟你風哥哥說，你出去等一小會兒，好不好？”
他哄孩子可算是熟極而流。小儀抽了抽鼻子，雖不情願，仍是“嗯”了一聲，爬下牀榻，又回眸望了封秦一眼，輕手輕腳的推門邁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