嵩山派五嶽結盟定在這個月的廿二,向問天與封秦帶着小儀河南道上緩步南去,一路時間充裕,卻不着急。那綠竹巷坐落洛陽城東,自東而出,穿過一條窄巷便是。馬上行來,遙望窄巷盡處一叢竹林迎風搖曳,翠色氤氳,雅緻天然。
正值暮春三月,鶯歌啁啾。竹林間幾痕光影離離斜落,浸飽了竹露清碧,便彷彿葉脈下婆娑而過的明庶風也帶着綠意。一條碎石古道自綠竹根隙間逶迤向北,陽光碎濺,似將石道上本就磨脫了凌銳的溪底圓石也憑添了一抹溫潤如玉的色澤。
綠竹入幽徑,青蘿拂行衣。
封秦攜小儀下了馬,跟隨向問天緣路而行,行約半里,便見竹枝參差下幾道微黃的籬笆牽起一座小小的院落,柴門無犬吠,檐底聽鸝聲。封秦低低一笑,只覺此處寧靜淡泊,當真便是幽隱之人閒居的妙處,想來向問天的這位朋友,定也是個雅人。
正靜默間已至門前,向問天拍了拍門板,罵道:“他媽的,綠竹,老子大駕光臨你的狗窩還要老子親自拍門麼?”
竹林中幾隻鳥兒聞聲撲棱棱振翅飛走,只這麼一句,意境全無。
封秦俯在小儀耳邊,輕聲笑道:“這一句你若敢學我便打折了你的腿!”小儀甚是乖巧,點頭道:“我知道,這是不好的話。”封秦伸手在她頭頂揉了揉,笑道:“乖。”
卻聽院中有人哼了一聲,不鹹不淡的道:“向問天,你有本事便一輩子別進來。”聲音清朗,頗爲淡漠。向問天一怔,隨即哈哈大笑,一腳踹開了院門,笑道:“少廢話!,曲洋,你不在陝南挖你的死人墳,到這兒湊什麼熱鬧!”回手一扯封秦衣袖,三人踏進小院來。
只見院內佈置得極是簡單優雅,面前五間小舍,左二右三,均是粗竹架成,似用得久了,窗軒門楣的棱角處淡淡浮起了一層微黃的油光。一個二十來歲的葛衣少年從右首邊的小舍踏出門來,微笑招呼道:“向左……”擡眼見向問天身後封秦,頓了一頓,改口道:“向大哥,這兩位是……”聽他口音,卻不是剛纔發話的淡漠男子曲洋。
向問天道:“半道上結識的朋友和他家小妹子。”探頭張望片刻,又道:“怎麼曲洋這小子到了你這兒?”
左側竹屋中“叮咚”幾響,傳來數聲低婉的瑤琴之音,屋內一人道:“說得好。你向問天來得,我便來不得麼?”停得片刻,似是那人將瑤琴放下,不多時竹簾“譁”的一響,一個黑衣男子走出竹舍,一手扶在門邊,撣了撣衣衫下襬。
那人面容清古典雅,身形頎長,眉宇微軒,也是個二十三四歲的年輕人,一襲衣衫洗得微有些舊了,領邊袖角卻極潔淨,闊裾廣袖,長髮披肩,一副文士打扮。他目光寧定,與向問天的豪爽不羈大不相似,一雙眼冷冷地向向問天與封秦一掠而過,也不理會向問天,對封秦頷首道:“朋友是那一路?”
封秦拱手笑道:“落魄書生,在下封秦。”
曲洋拱手還禮,道:“原來是封先生,在下曲洋——聽先生口音,先生是北方人士?”封秦道:“幼時與家父在北方遊歷過一陣,到後來便改不過口音了。”曲洋“嗯”了一聲,道:“原來如此。”
他和那葛衣少年綠竹與向問天言談中關係頗爲熟絡,然而見了封秦,便不由或改口或盤問,都謹慎起來,分明便是有些事情不願提及。封秦十二歲以來便助父親管理全族事務,這些陣仗早司空見慣,當下也不說破,只是信口胡謅,眼眸深沉,浩蕩如海,略略一轉間,諸般細末便盡收進眼底。
卻聽向問天大笑道:“院子裡吹風有什麼好處?綠竹,我帶這朋友專是爲了你的酒來,你可不許摳門不給!”扯了封秦,便快步進屋坐定。
他進的正是曲洋所在的那間竹舍。曲洋原本站在門口,見他進門便斜退數步,一言不發,側身讓開庭路。綠竹應了一聲,凝神細看封秦身形步法,只覺他身形步法雖並無分毫內力,一舉一動卻舉重若輕,一時不由微微愣了,好生難以索解。
曲洋竹舍之中只一張竹製的矮几,几上一壺一杯一琴,壁上掛了一杆紫竹洞簫,此外別無長物。封秦眼銳,見那洞簫與瑤琴顏色陳舊蒼老,皆是極珍貴的古物,不由暗暗點頭,心道非但方纔撫琴的曲洋,便是那少年綠竹,也多半是個愛樂之人。
只是細打量時,卻見那瑤琴不知何故損了琴軫,獨獨缺了一弦。
傳說當年黃帝命伶倫爲律,聞鳳凰之鳴而制黃鐘、大呂、太簇、夾鍾、姑洗、中呂、蕤賓、林鐘、夷則、南呂、無射、應鐘十二律。瑤琴七絃,具宮、商、角、徵、羽五音,另有文、武二絃。那琴上琴軫脫落,卻缺了一弦黃鐘。封秦雖對樂律精而不耽,但見古琴珍貴,不由可惜,伸手欲觸時,忽聽的身後曲洋淡淡道:“這燕語琴得自古墓,我甫一挖出便已殘破不堪,封先生小心。”卻是曲洋跟在向問天身後也進了竹舍。
封秦收回手,轉身笑道:“那是在下唐突了。”在幾邊竹蓆上盤膝而坐。小儀回過頭偷偷看了一眼古琴,抱膝靜靜坐在封秦身邊。
向問天也大咧咧的坐了,攬住封秦肩頭,朗聲笑道:“老封,老曲就這個臭脾氣,見了琴譜樂器便走不動道,你別和他一般見識。”封秦笑而不答。曲洋望了向問天一眼,似想回他一句,向問天卻又問道:“老曲,我記得當初你出了師便賭咒發誓要找到那曲《廣陵散》,這些年做盡了挖絕戶墳的缺德損事,現如今可找到了沒有?”曲洋鼻中模糊應答,卻再不說話。
三人問答之間綠竹已提了酒進門,聽得向問天問話,不自禁“嗤”的一笑,接口道:“今年年初,曲大哥在陝南連盜西東漢兩朝皇帝大臣的墳墓二十九座,終於在東漢蔡邕的墓中,辛辛苦苦覓到了《廣陵散》的曲譜——找到曲譜暫且不論,孰知卻就此惹上了一個冤家,從此捨命狂奔,終於一頭扎進了小弟的綠竹巷,隱居月半,再不露面。”
向問天“哦”的一聲,拖了個極飄搖古怪的調子,笑意更甚,道:“莫非老曲走了桃花運、被哪家姑娘看上了麼?”
曲洋眉峰一捺,冷靜漠然的眼中驀跳出幾星怒意,嘿然不答。綠竹笑道:“什麼桃花運?曲大哥是盜墓時被南嶽衡山派的一個小輩弟子發覺了。那小子也不知道叫劉什麼,倒楞得很,認定了曲大哥是‘無恥大盜’,從此千里迢迢,從陝南追打到湘西,再從湘西追打到魯北。可曲大哥偏偏犯懶,說什麼也不願和他動手過招,終於在洛陽甩開了那小子,逃到小弟這僻巷裡避難。”話未說完,向問天早忍不住哈哈大笑,聲震屋宇,便是封秦也忍俊不禁。
只小儀一個人眨着水汪汪的大眼,不知這幾位大哥哥究竟在笑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