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句話幾乎耗盡了一生的心力, 一字一頓,用心到了極處,語音反而放了輕。封秦袖角輕輕顫動, 眼見風清揚淺淺含笑, 卻是神宇落寞, 呆立良久, 忽然沉沉一嘆, 掀開門上竹簾,轉身便走。
……衣衫摩挲,沙沙作響。耳聽封秦邁過門檻, 足音漸行漸遠,風清揚閉着眼, 心道這一生裡, 只怕永遠也再看不到那人了。
許是方纔當真磕到了後心斷骨的所在, 一身傷痛離離絡絡,不知不覺間, 彷彿陷入掌心的指尖兒也絞在了刀口之下,那刀口卻並不鋒利,而是鈍的,凸凸凹凹參差着銳薄細碎的鐵刺,鋸痛, 劇痛。
周身的金蠶蠱毒壓在了藥性之下, 痛不得, 便只有一片結了霜的冷意, 冥冥漠漠, 皚皚淡淡。
……再也見不到了罷。
就這麼閉了眼,倚牆斜坐, 有一剎那,整個天與地都是死一般的沉寂。不知過了多久,枕側的蟲籠依稀撲棱棱響了一響,那聲音突兀,聽在耳中,卻又愈發恍惚。
然而身外終是漸漸明晰起來。窗外極遠極遠的所在清泠泠的似有溪流迸濺,溪邊什麼人說着什麼,被葉底的風聲洇開了,倏忽而過,便再也聽不清。驀然鳥聲滴溜溜的啁啾一囀,空靈在荒忽極了的心裡,像是通透了些,又像是沒有。
風清揚低低一咳,睜開眼,卻不料猛對上了一雙黑漆漆圓溜溜的大眼。他一驚,略略偏頭,正見小儀站在牀邊,一眨不眨的瞪着自己拼命瞧——那孩子輕功還沒入門,腳步聲自來噠噠噠噠的極易分辨,不知怎麼,自己居然沒有聽清。
小儀“啊”的叫了一聲,被風清揚猝然睜眼也嚇得不輕,雙手一顫,險些把捧在手裡的一個松木托盤直扣在地下。風清揚道:“小心!”伸手一托盤底,扶住了那托盤。他手上無力,雖見勢極快,盤中的兩碗白米粥仍是潑灑出了些許。
小儀道:“別灑別灑!哎呀!”小嘴一撅,很是沮喪。風清揚垂眼一掃那托盤,轉念間已然明白小姑娘的來意,搖了搖頭,道:“我不餓。”
小儀臉一揚,將托盤撂在牀邊,大聲道:“大哥說了,你不許不吃!”趁風清揚一呆之際端起一隻碗狠狠塞進他手裡,又道:“大哥說,你一碗我一碗,咱們兩個一起吃,你要不吃,本女俠就給你灌進去!”一跺腳,小小的臉上竟有幾分橫眉立目的兇惡神氣。
——那碗白米粥似是剛剛熬好的模樣,熱力隔着細白瓷的碗暖進冰冷的掌心,綿綿密密,說不出的舒服熨帖。風清揚雙目怔怔望着碗上舒捲而起的水汽,一時間不由癡了,半晌,猶如全然不可置信一般,輕聲問道:“你說……阿秦?”
小儀雙手叉腰,怒道:“大哥下廚給你煮粥吃,你還欺負我大哥!”鼻子一抽,一對眼圈兒便紅了。她可倔強得很,捋起袖口飛快的一抹眼睛,道:“你欺負我大哥!哼,你等着,看我以後長大了揍你!”抓起一隻湯匙,恨恨的低頭喝粥。
風清揚澀然一笑,卻不說話。
他這一笑直如嘆息,睫下一雙吊眼本該是亮若星子神采飛揚的,此時此刻卻黯淡得不見一絲光影。小儀原本一邊喝粥一邊不住的向他狠瞪,見他笑容,突然一愕,心裡懵懵懂懂的只覺眼前這個哥哥笑起來着實教人難受得緊,還不如哭出來更好過些。
她畢竟年紀幼小,並不記仇,看風清揚笑得可憐,心裡的憤憤不平自然便消解了大半,對他隱隱倒生出了幾分同情,想了想,柔聲道:“你別笑啦,我以後不打你。”眨眨眼,發覺風清揚呆呆的仍舊只是苦笑,聲音不由更低了,期期艾艾的道:“我……大哥也沒說你欺負他,可他的嘴角不知道爲什麼破了……大哥說你一定餓了,風哥哥,你吃。”拈起湯匙,替風清揚在碗裡攪了幾攪。碗上雪白的水汽絲絲縷縷飄搖開來,清香一縷,彌散滿室。
斗室中一大一小的兩人抱着碗相對無言,唯有湯匙與瓷碗偶爾相碰,發出叮叮的脆響。小儀靜了片刻,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風哥哥,你爲什麼不哭?”
風清揚手中碗匙咯的一震,搖了搖頭,微笑道:“……哭什麼。”眼見女孩兒一派天真爛漫渾不解愁,便伸手拍了拍她肩頭,低低的道:“你長大了或許就明白了……”話音未落,驀聽窗外車聲軋軋,一個陌生而微啞的少年聲音高叫道:“這裡可有一位平一指平大夫麼?”
小儀“咦”的一聲,撂下粥腕,好奇道:“有人來啦!”奔到窗前,踮起腳尖兒推開半扇木窗向外張望。
——天光明妍,刮碎在窗外弱柳低低垂落的長枝瘦葉裡,一地斑駁扎得人眼痛。風清揚擡手擋住雙眼,隔着柳絲如系,果然便見窗外數丈相離的遠處一壁老石瘦如刀削,被空山過雨洗綠了巖底,其下漩洑激盪的一泓清流便益加通透晶瑩,明漪絕底,杳靄濺玉,錚錚淙淙間,帶起水畔微涼的悠悠碧風。
水畔一人側着身子迎風而立,青衣流裾,黑髮如墨,微微閉着眼,便看不清氤氳在漆黑睫羽下的究竟是怎樣的神情。風清揚胸中驟然一酸,喉間像是被什麼死死頂住了,一雙眼卻再也移不開。
……這一生,倘若癡得狠了,哪怕這般無知無覺的悄然相覷,也是無上的幸福罷。
猛然封秦轉過臉來。風清揚心中“嘭”的一跳,霎時間只道他是發覺了自己,卻不料封秦並非看向茅屋,反是回眸對着沿溪邊石道上並轡而來的馬車略一頷首,低聲道:“你是……莫先生。”
只見對面駛來的馬車駕位上並肩坐着兩人,坐在右首的是一名十五六歲的俊秀少年,揹負長簫,腰間佩劍;左首一名身形微僂的中年男子手執長鞭,穿了一領半新不舊的黑色長袍,懷抱胡琴,面容愁苦,正是那日嵩山封禪臺上和封秦靜悄悄對耗了小半個時辰的衡山弟子莫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