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聲音頗爲熟識。封秦不暇細想, 脫口問道:“小向?”卻見遠處一道人影疾奔而至,長衫破爛,身形高瘦, 正是向問天。
小儀抽了抽鼻子, 委委屈屈的道:“向大哥……”不敢看眼前積屍如山的慘景, 一張小臉全埋進封秦衣襟, 只伸出一隻手掌有氣無力的招了招。向問天哈哈大笑, 叫道:“你這小魔頭也有怕的時候!”提氣換步,一個起落躍到封秦馬前,仰着臉笑道:“我就知道, 風清揚那小子既然來了,你們兄妹兩個也一定就在不遠, 你看, 可不就教我猜着了麼?”
封秦心中“砰”的一聲大跳, 道:“你說小風!”頓了頓,見向問天神情錯愕, 心知自己這話問得太急,勉強擠出一絲笑來,放緩了聲音,又道:“你見了小風麼?他此刻在哪裡?”
向問天道:“我和老任老曲他們今早就到了。本來想趁機給韃子身後放一把火,誰知進了山, 便發覺這裡——皇帝親征, 御林軍本來應該打出個樣子……哼, 都是那姓王的死太監誤國, 要不是他早教人一錘子把腦袋砸了個稀爛, 我殺他一萬遍都不解恨!”言罷雙手叉腰,“呸”的啐了一口。
封秦截口道:“小風呢?”
他眼眸焦灼如沸, 瞳仁被亂髮切割成碎,漆黑中隱隱透出一抹混沌血色,竟是前所未有的狼狽惶急。向問天被他搶白得一呆,不由“啊”的一叫,揉了揉腦袋,道:“之後我們就見着他了啊——他像是丟了什麼,見了我們就當沒看見。小任問他你在哪兒,他便也問你在哪兒。後來小任和老曲兩個把他送回去了,啊,還有那個衡山派姓劉的小子和他師哥——老封,你要見他我帶你去,只是……只是……老封你別怪我背後說他,我瞧他像是不大對勁……”
封秦低聲道:“走罷。”輕輕撥轉馬頭,緊攥繮繩的手背上血管淡青,一現即隱。
向問天等人的隱蔽之所便在這山後不遠,入了秋,滿山碧油油的楓葉教涼風依稀染就了微紅的脈絡,林木間一角小屋卻是茅草乾枯後的蒼黃,夕陽斜鋪,光色澄淨。封秦抱着小儀踏蹬下馬,向問天卻早大大咧咧一角踹開了大門,喝道:“他媽的,老子在外頭頂着大日頭接客,你們幾個倒是清閒!”
屋內一個清冷淡漠的聲音低低接道:“你向問天姿色超羣,接客原是分內之事,我等自愧弗如。”話未說完,另一個極年輕的少年聲音笑道:“曲大哥,我倒真想瞧瞧這位向左使接了哪位客人?”
那聲音卻是曲洋與衡山派的劉正風。
向問天罵道:“少在屋子裡耍嘴皮子,都出來!今天來的是我老向的兄弟,都給老子出來倒履相迎!”
屋內似是有人鼻中一哼,冷冷的道:“我怎麼不知道你還多出了個兄弟?”“嘩啦”一聲,門口草簾自內掀起,卻是任我行邁步跨出門來,一雙眼陰沉沉的原本渾不知在想些什麼,乍一對上門口封秦,不禁微微一愕,就此怔住了。
封秦踏前一步,促聲道:“小任、小風……風清揚呢?”
任我行眉心驀地一抽,立時別過頭隱去了眼中神情,回手指着屋內一角,不鹹不淡的道:“他昨夜大概沒睡,累得緊了,和莫先生說過幾句話便睡了。”身子微偏,讓開了門前道路。封秦頷首道:“多謝你。”無心再與旁人客套,側過肩頭自他身畔擠進屋內。
那茅屋原是臨時搭建而成,內裡鋪陳簡陋,除了幾張做工粗糙的矮凳之外,便再一無所有。風清揚便睡在屋角的一堆乾草裡,身形佝僂,蜷成蝸牛似的一團,酣夢之中,兀自抱緊了手邊的一柄長劍。
……他的長劍當日留在了華山思過崖的石壁之上,眼下這劍,是蔡子峰的。
那身形刻入眼中,封秦一顆心竟是狠狠一跳。
這一跳卻遠不同於方纔得知風清揚蹤跡時的劇烈跳動,反而是凝重而沉滯的,便彷彿其中流淌的血液也灌就了沉沉的鉛水,在這一生一世的最後一跳中墜裂了脆薄糾葛的血脈——於是滾燙的熱度便這麼沿着撕裂的傷口漫將上來,一寸一寸烙下焦炙的印痕,一寸一寸,痛不可止。
……年輕的時候曾聽人說過,最不安最害怕的孩子,纔會在熟睡時蜷起身子——便像是很多年很多年前校場後草堆裡躲避着所有人的九弟,不敢去信任任何人,也從來沒有人可以信任託付。
喉中猛然如同燒灼。
那孩子衣衫磨得舊了,刮碎在北國虯枝弩張的密林裡,袖角直裾的裂口殘破得近乎猙獰。封秦在草堆旁輕輕坐下,擡手一一摘去他髮絲間混雜的枯草針葉,不知怎麼手指偏了些,卻將他頂心本就鬆落了的髮帶扯在手中。
那髮帶……卻是見過的,
——記憶回溯,霎時鮮明,卻是五嶽結盟那日嵩山道上,從自己頭上摘下來、替他結辮束髮的那根。
一剎那,當年鐵水裡鑄就的太子將軍,忽然毫無徵兆的落下淚來。
北國清秋,入了夜,自有一份砭膚的寒涼,疏星迢遞,冷月似弓。封秦自散功後身體便每況愈下,捱到中宵也常常難得半個時辰的淺眠,今夜愁心如海,更是了無睡意,索性便披衣起身,坐在屋前樹影下仰面發呆。
他歷盡世事,爲人思慮周詳,然而心底卻終究存了幾分孩童般的單純,一雙眼定定的望着葉隙幾點碎濺星光,腦中當真便呆呆的一片空白。過了不知多久,卻聽屋門一響,一個人已然站在了身邊。
任我行一手挽着罩衣,眼色深沉,低低的道:“你還不睡?”
封秦“嗯”的一聲回過神來,見是任我行,笑了一笑,淡淡道:“睡不着。小任,你先睡罷,我自己呆上一會兒。”
任我行搖了搖頭,道:“我也是。”
封秦又嗯了一聲,不再理他。
他睫眼清俊,一轉頭間便不覺帶了幾分漫不經心的慵懶意味,髮絲流瀉,濾去了鬢角的花白色澤,泠泠然便如錦緞一般。任我行眼底顏色驟然有些深了,忙移開眼去,半晌,問道:“……你怎麼會變成這樣?”
封秦一怔,道:“什麼?”
任我行低聲道:“咱們分別還不到半年,你怎麼瘦成這樣?——你臉色難看得很。”
封秦“嘿”的一笑,道:“這是命數裡定了的,我又有什麼辦法?”見任我行一時半會兒不願離開,便拍拍屁股站起身,準備換個地方繼續發呆。
卻不料他腕上一緊,陡然被一雙手扯住了。任我行的聲音瞬間低沉下來,一字一字,恍惚中竟像是含着說不出的不甘與恨怒:“我知道,你是爲了他!”
他出手極重,五指正按在封秦手腕昨日被風清揚捏出的瘀傷上。封秦倒抽一口涼氣,不及掙脫,已先出了一層冷汗,沉聲道:“撤手!”卻聽二人身後腳步聲起,一人厲聲喝道:“你不許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