嵩山古稱“中嶽”,東西橫臥,雄峙中原,巖扉鬆徑曲折迴轉,迷花倚石間,恍惚便不覺夕陽薄暮。風清揚懷揣封秦牽馬回到山下小鎮投宿時天色已然全黑,只鎮上寥寥幾戶人家蒲葦編就的捲簾後,還依稀透着一點橙黃色的溫暖燭光。
這小鎮規模不大,鎮上唯一的土道旁只開了一間極小的客棧,酒旗半挑,染了幾分灰舊之色,旗下一盞燈火在晚風中搖曳明滅,打眼望去,比天上的星子還要暗淡。風清揚將馬匹在客棧前的木柱上栓了,推門進店,只見店內大堂已是空無一人,只有一個夥計趴在櫃檯上,雙眼惺忪,將睡未睡。
那夥計見有人來,揉了揉眼,忙起身迎上,道:“客官住店麼?”風清揚掏出幾錢碎銀,頷首吩咐了幾句,那夥計便將他帶入客房,帶上門哈腰退了出去。
風清揚從懷中拎起封秦輕輕放在牀上,笑道:“今晚在這兒歇上一宿,明天咱們上湖北去,好不好?”
封秦白了風清揚一眼,頗爲無奈的揉了揉頸後毛皮。他既現了形,索性便不再裝傻,大大咧咧一屁股坐在棉褥上,打了個小小的哈欠,似乎覺得不過癮,乾脆四肢大敞仰天躺倒,愜意的陷在柔軟的棉花裡滾了幾滾,露出淺灰色的小肚皮。
……這幾天被眼前這青年寸步不離的守着,日也遮掩,夜也遮掩,直熬得心神俱疲,倒是好久不曾這般隨心所欲的一起一臥了。
風清揚在牀邊坐下,見封秦分明是軟乎乎的小小一團,卻身子舒展,彷彿非要將四尺來寬的整張牀榻都霸佔住一般,忍不住“噗嗤”一聲,隨即哈哈大笑。他正擡手解着衣衫,驀地似乎想起了什麼,繞着衣帶的手指一僵,勉強憋住笑意,道:“是了,我得問你一件事,你老老實實答話。”
封秦一骨碌翻身坐起,眨了眨眼。
風清揚一雙笑眼憋得發亮,面上卻斂去了笑容,一本正經的道:“你究竟是公的還是母的?”
封秦一聲“吱”只叫了一半便戛然而止,尾巴尖兒上的軟毛倏地炸起了幾根,他幾乎是本能地低頭向下看了看,驀又飛快揚起臉來,只覺哭笑不得。
——這個、這卻怎麼說?
風清揚眼眸清亮,澄如絳河,靜靜的望着封秦。跳脫的笑意深處,隱約像是有些緊張。
忽聽敲門聲響,卻是店夥計燒好了洗澡水提進房中。風清揚待那夥計關門出去,伸指在封秦頭頂揉了揉,苦笑道:“原本還讓人燒了水,你要是母的,這水便算是白燒了。”話音甫畢,封秦瞳仁猛地一亮,幾下竄上了客房的梨木桌。
那桌上原有爲客人準備的筆墨紙硯,雖硯中墨跡全乾架上狼毫半禿,但幾張泛黃的竹紙倒還是規規整整的鋪着。封秦將前爪在茶杯裡沾得溼了,抹了抹硯中墨痕,便這麼以爪爲筆,俯身在竹紙上寫了一個隸體的“男”字。
風清揚站起身來,望着紙上峻峭瘦拔的字跡不由一呆,愕然片刻,道:“你居然是會寫字的。”
封秦就着紙揩蹭滿爪漆黑,心道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一日之內批二百份戰報也是尋常,不會寫字便笑話了。
一陣風吹過窗檻,桌上燭火跳了一跳。風清揚走過去闔上窗扇,忽回眸一笑,道:“你是公的倒好,不然從咸陽到嵩山你我吃睡都在一塊兒,萬一嫁不出去,我豈不是還要娶你麼?”
封秦微微一怔,腦海中想的本是“我家兒子都快加冠了”,不知怎麼神思一遠,卻又想起了當年自己身畔除了寡言少語的兒子外、還曾經跟了那麼一個被慣壞了的小孩兒,蒼天瀚海,形影不離。
他說,大哥,我跟你同進同退、你死了我也不活。
他說,我不離開你,我用什麼法子都跟着你,你不能不帶我。
他聲音裡含着軟軟的哭腔,在自己一生最後的一個落雪冬日裡嘶號得啞了,每一句“大哥”都如同鈍刀割落,磣着刺鼻的鐵水腥氣,依稀間,卻又存留了被自己從襁褓裡一點點帶大時,刻骨銘心的音色。
他柳葉兒眼亮如琉璃。
耳畔似是什麼人說了一句什麼,封秦回過神,正對上一雙同樣亮如琉璃的眼,眼角微挑,睫宇之間幾分俊毅幾分關懷。封秦猝不及防,被驚得退了半步,身子卻被一雙暖得有些燙的手掌輕輕攏住了,風清揚的聲音似是淡然,在耳邊低低道:“第一次見你時你便是這般哭都哭不出的可憐模樣。”
封秦擡起眼來,灰濛濛的霧氣裡一痕模糊的光影微不可察的一顫,緩緩移轉,終是消失在低垂的眼瞼下。
有指尖兒柔柔撫過背後線也似的纖小脊骨,緩緩理順細密的短毛。
——或許確然是春夜裡從紙糊窗隙間幽咽而至的夜風太涼的緣故,又或許是習武之人常年執劍的手掌當真過於溫暖,松鼠皮囊裡三十餘年只爲旁人所依靠卻從未絲毫示弱的開國太子極輕極輕的嘆了一口氣,將小小的身子靠向青年淺淺合攏的手掌。
忽然風清揚道:“我還是覺得不大放心。”
他這一句話眼下聽來極是突兀,封秦一愣,全然不知風清揚又想到了什麼,不覺偏頭向他望去。卻見風清揚薄薄的脣角噙着一絲登徒子般的露齒壞笑,一字一頓的道:“你說你是公的我就信,萬一你騙我,待會兒洗澡我可不是要吃大虧、全被你看個精光?——這樣罷,你乖乖讓我驗驗,若是公的,咱哥倆一起洗也不算什麼……”
話未說完,手掌間前一刻還惆悵不已的松鼠驟然全身一硬,“吱”的一聲慘叫,幾個起落跳到榻上,拼命鑽進卷作一團的被窩裡。半晌,才偷偷露出腦袋,心有餘悸的瞪了一眼風清揚。
風清揚放聲大笑。一瞬間,傷懷永哀也好,鬱結紆軫也罷,沖淡在這笑聲裡,便俱作了無影無蹤。
“好啦好啦,逗你的,你先洗便是——你爪子上的墨印還沒幹呢,別亂蹦!”
“吱!”
“你、你真撓啊?我就這麼一件衣服——”
“吱!”
“別……小心!”
“撲通”一聲,木桶裡的將近滿溢的熱水晃了一晃,露出一個灰毛糾結滿臉不甘的溼腦袋。桶邊青衫散發的俊秀青年臉頰襟口盡是點點梅花般的灰黑印痕,理了理被抓開口的長袖,抱臂悠然笑道:“桶緣最滑,你卻偏偏踩着它鬧我。這下你無論你願不願意,這個澡也是洗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