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華山時已是黃昏, 莎夢萍上半山殘照，蕤草萋萋，似也教日光染上了一抹淡金色光暈。華山山道孤仄險絕, 自山蓀亭而上馬車已無法前行, 經桃花坪, 過希夷匣, 漫山雲海起伏, 峰巒如聚，松濤如怒。
風清揚走在封秦身前，低聲道：“昨日說是韃子進了陝北, 倘若潼關一失，只怕關中也就亂了。”微微側過臉來, 卻不擡眼, 伸手別開了封秦頭頂低低刮下的一枝葛蔓, 忽露出一抹笑來，道：“阿秦, 我倒覺得咱們像苟安。”
封秦一手攜着小儀，微笑道：“大丈夫投筆從戎，那也很好。”他原是個極其護短的性子，當年雖出身於北地草原上跑馬縱橫的外族、對這明廷殊無好感，但風清揚既是中原人士, 他便也絕不偏幫旁人。
風清揚搖頭笑道：“我和你不一樣, 做不來將軍的——阿秦, 你累不累？”幾句話間, 便岔過了話題。
這句“你累不累”早被風清揚這一路問成了老生常談。封秦笑着擺手, 道：“再歇一陣咱們今晚就夜宿荒山罷！”越過幾級石階想要繞到風清揚身前，斜剌裡淡青的袖影一閃, 身旁的小妹子卻叫那人抱進了懷裡。
小儀大怒，叫道：“姓風的！我要大哥抱！不許你抱！”礙於封秦嚴令不準自己扯他頭髮耳朵，只得捏緊了拳頭，衝着風清揚鼻樑便是一拳。
風清揚面不改色的偏頭避過小姑娘凌銳無儔的粉拳，向封秦笑道：“阿秦，你嫌慢不妨我揹你，這條路我走得熟，來去用不了一個時辰。”
封秦腳步略略一頓，苦笑道：“我也不至於如此無能……”話音未落，忽見風清揚脣角露出些壞笑來，湊過身子拖長聲音慢悠悠的道：“那倒不是。不過我小時候有個誓願，心想總有一天長大了，非要揹着媳婦抱着兒子重回華山來炫耀炫耀不可。”
——封秦身形晃了晃，單手扶住額角，心道當初在開封府時自己果然便該趁着傳功順手縫嚴了眼前這張破嘴。
華山派房舍多在天琴峽劍舞坪之側，攀上玉女峰，再繞過兩道綿亙極長的石壁便是。風清揚揉着被封秦小儀兄妹合力連敲了十幾個爆慄的腦袋正說到“當年東西南北中五絕華山論劍便在這華山後山，後來入了元，祖師爺在此開創了華山一派……”沿着山間小道一轉，驟然呆了一呆，停步立在當地。
卻見劍舞坪上沉沉一片，方圓數裡之地，竟是一絲人聲、一豆燈影也無，偶爾夜梟咕咕低叫，音色啞然。
華山地勢已然極高，入了夜，寒天星子碎濺，彷彿擡手即可摘得，毫光入眼，劍舞坪上數十間廳堂房舍漆黑的輪廓依稀便看得分明。風清揚凝神細聽了片刻，回眸道：“奇怪得緊，山上沒人。”心念一轉，驀道：“壞了！”單手一撐石壁，騰空而起，身法如電，直撲華山派沖霄堂。
——他卻是陡然想起了魔教十大堂主圍攻華山之事：魔教總壇黑木崖在河北平定州境內，向來勢力分佈也多在中原一帶，當日河南道上偶遇魔教十大堂主他與封秦都不大在意，如今想起，才猛然覺出其中的蹊蹺來。
那沖霄堂本是華山派正廳，歷來縱使掌門不在，也必定要安排親信弟子值守，常年燈火不熄。風清揚奔至堂前，發覺大門並未上閂，推門而入，廳內黑漆漆空蕩蕩的並無一人，舉步繞到後堂，守值的弟子也不在，唯有“劍氣沖霄”的牌匾下一柄柄劍穗古舊的黝黑長劍並排而列，靜寂中透出些年歲久遠的肅穆來。
他心中驚疑交加，定了定神，出門將華山派衆人的居所一一探察了一遍，便是蔡子峰屋後自己居住的小室也看過了，仍舊不曾遇上一人。封秦帶着小儀靠着一側的山壁休息，見風清揚頗爲喪氣的返身迴轉，便淡淡問道：“怎樣？”
風清揚笑了一笑，道：“沒人，但也沒有打鬥痕跡，不像是倉促遇襲。”踏前半步，星光之下覺得封秦臉色似又回覆了慣常的蠟質蒼白，隔袖輕輕握住他手腕，柔聲道：“你到我房裡睡罷，今夜我去後山思過崖看上一眼。思過崖與沖霄堂隔了十一里，來去都是山道，你怕是要累。”
封秦搖了搖頭，眼角望遠處影影綽綽的幾重絕巘淺淺一掠，朗然笑道：“廢話什麼？能上不能上我還拿捏不得麼？走罷！”從袖中摸出一丸硃紅的丹藥含了，俯身抱起懨懨欲睡的妹子塞進風清揚懷裡，轉身當先便走。
他一雙眼杏仁也似，眼角微挑，只那麼若有若無的一眼睥睨，華嶽千仞，隱然便俱在腳下——那瞳仁黑得像漆，顧盼之際渾然不帶一絲光影，其間焰色冷冽杳杳流淌的，卻是二十餘年血水裡堪堪礪就的敏銳嗅覺。
思過崖本是犯了門規的華山弟子面壁思過之處，風清揚在前領路，疾步行來，不多時便近了，仰面而觀，只見一道危崖聳直如削，崖後一道山壁直上直下寸草不生，鳥飛不得過，猿猱愁攀援。山壁根處岩石陡峻，壅壅疊疊彷彿生了一個瘤子，巨巖下卻又有一處凹陷進去，天然生成了一個洞穴。
夜幕漸深，山下松風低唱的滄浪沉響漸漸地也再不可聽聞。兩人的腳步不禁都放了輕，風清揚只覺封秦臉色青白，難看得可怕，正要開口問詢，卻聽崖頂似乎有人縱聲長笑，緊接着兵刃相撞，“噹啷”一聲大響自靜夜中遠遠傳將開去。
這一下風清揚與封秦都是一驚，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對小儀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風清揚身形展動，抱着小姑娘飛快掩在道旁一塊大石後，封秦卻依舊一步一步的踏上峰來，青衫磊落，斂盡了周遭生氣，便如一道暗影般無聲無息。
思過崖上火把通明，華山派自劍宗蔡子峰、氣宗嶽肅以降，無一不在此列，呈圍攻之勢。風清揚夜視極好，打眼便見陣中與華山派衆人對峙的幾人正是那日遇見的魔教十大堂主，其中一名堂主手執一副雷震擋，與一名華山派人物手中長劍只一碰便哈哈笑着退開，想是勝了一招。
只聽華山派一名老者沉聲問道：“閣下三番四次犯我華山，莫不是欺我華山派無人麼？”一句話夾雜着幾聲低咳，卻是風清揚的師父蔡子峰。
那使雷震擋的漢子笑道：“教主有命，不得不從。識相的便交出《葵花寶典》，大夥兒各自走路。不然教主一遍一遍催下來，你們活得不好受，咱們也勞心勞力、不得清閒。”
蔡子峰身側的一名中年男子冷冷的道：“五嶽劍派，同氣連枝，如今其餘四派早已接到傳訊，不多時便至華山腳下，這思過崖上沒水沒糧，你若要耗，咱們便耗着罷！”
那使雷震擋的漢子“哈”的一聲，道：“說的好！可惜神教的大隊人馬也要到了山腳啦！咱們要打，打個夠也好！”手一攤，滿面囂張桀驁的神色，又道：“白掌門，請啊！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