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過崖頂, 華山劍宗稀稀落落的哭聲低低一片,那哭聲聽在耳裡,卻只是說不出的惶恐茫然。
風清揚怔了片刻, 回眼望了望贏不言、蘇不傷等幾個手足無措的少年, 猛一咬牙, 左掌在手邊蔡子峰的劍刃上飛快一擦, 藉着掌心皮破見血的一陣劇痛, 穩住心神,站起身來。
他一起身,華山劍宗便俱是一驚。嶽肅退開半步, 道:“你想怎樣?”風清揚卻只冷冷掃了他一眼,轉過身子, 對蘇不傷等人輕聲道:“……將衆位同門的長劍收起來罷, 咱們下山。”
他眼神凜冽而森然, 淡褪了溫暖和悅的意味,便如同蘊斂着劍一般的寒涼鋒芒, 似是恨得緊了,卻又似心灰意冷。贏不言沒料到他竟開口便要衆人下山,不禁呆呆的道:“小師、小師叔?”風清揚卻搖了搖頭,俯身仔細安置了蔡子峰屍身,取下他所佩的長劍, 珍而重之的負在背上。
他華山派歷來以劍爲尊, 劍在則人在, 至於人死之後入土爲安, 倒也並不如何講究——這一戰華山劍宗傷亡慘重, 幾乎十不遺一,高手耄耋死傷殆盡, 留下的多是十來歲武功不高的年幼弟子,倘若當真不走,只怕再一動手,除了風清揚之外,也就當真再沒什麼人能夠活着走下思過崖了。
贏不言拍了拍蘇不傷肩頭,指揮倖存弟子俯身將各位死難同門腰上不及出鞘的長劍一一收進懷裡。
風清揚一瞬不瞬的盯着嶽肅等人,手中長劍白光吞吐,劍尖兒一點青芒明滅不定。
沉抑如壓的寂靜裡,氣宗一人突然大聲說道:“不能放他們下山!”
風清揚眉峰微軒,眼一瞥,見說話的人正是嶽肅之子嶽清珂——當日綠竹巷內嶽清珂一條右臂已被風清揚重傷之際齊肩斬落,此刻正左手執劍,右袖空空蕩蕩,眼神怨毒。
嶽清珂一言既出,氣宗弟子便又隱隱騷動起來,蘇不傷低呼一聲,幾乎便被一人的長劍斬中。贏不言怒道:“作死麼?”與其餘的幾名師兄弟重新挺起長劍。眼見思過崖頂兩廂對峙,立時便又亂將起來。
風清揚仰天長笑,眉宇傲然,道:“姓岳的,你攔得住?”貫勁於袖,握劍的手掌陡然一揚,只聽清響嘹唳,那長劍脫手飛出,火光中宛若一道騰空而起的青龍,直直插進思過崖半山堅硬如鐵石壁裡,離地數丈,連沒至柄。
刃薄而石堅,這一劍內勁外功拿捏得精當之至,已是極了不起的功夫。嶽肅尚不暇細想幾個月間風清揚武功何以精進若此,早不由微微失色。驀然頭頂“嗒”的一聲,卻是長劍周圍的石壁被劍上挾帶的內勁震得脆裂了,一點一點落下砂石來。
一劍之威,便再無人膽敢妄動。
只聽風清揚朗聲道:“你要攔,試問這崖上幾人有本事攔得下風某!”咬牙擠出一痕笑來,反手拔出背上蔡子峰留下的長劍。
他目光灼灼,明銳猙獰如同帶血的烽火,那般明亮遙遙刺進遠處封秦純黑色的眼,卻只看見其中有什麼鹹而滾燙的,緩緩流作一痕。
小儀眨了眨眼,不明白爲什麼自家大哥會滿眼心疼的瞧着那麼神氣厲害的風哥哥,只是記得那一晚死了很多很多人,有些活着的人下山去了,像是永遠永遠都不再回來。
下山時東方已泛起了青白的顏色,陡峭的石階棱角濃重,縫隙裡森森的蒼苔縱橫着漁網也似的黑,疏闊不一。風清揚提着劍走在最後,身前封秦默然牽着一夜未睡的小儀,再往前二十來個華山弟子抱着二百多柄長劍,神情委頓,面有淚痕。
自古華山一條路,這山道衆人都是自幼走熟了的,下山時常有人回頭遠望,卻只見鴻飛冥冥日月白,被山壁一重一重的遮住了,白雲出岫,愈發見不分明。
山下五嶽劍派前來支援華山的人物已然到了,華山南口的山蓀亭左近打鬥痕跡歷歷如新,似是夜裡迎頭與魔教十大堂主的屬下相遇,也經歷了一場混戰。風清揚帶領衆弟子在華山腳下的小鎮休整了幾日,與贏不言蘇不傷一同將餘下的年幼弟子分別安頓了,買了兩匹馬,第三日天色未明,便和封秦帶着小儀不辭而別。
他在江湖上頗結交了幾個靠得住的朋友,修書一一託他們暗中照顧,心知華山氣宗絕不敢大張旗鼓的下山斬草除根,便也漸漸寬了心。
……只是這陝南關中,卻是再也不會踏進一步了。
長安古道馬遲遲,出陝入晉,再往東,便是河北。
這一路風清揚信馬由繮,彷彿前面帶路的封秦怎麼走,他便渾渾噩噩的跟着怎麼走,有時南望秦嶺峭拔如削,回看華嶽靈峻,分明是一生一世都熟識銘記的景色,今時今日,卻反而陌生了。
那是華山,其高五千仞,其廣十里,再也不是華山派。
……心灰意冷得極了,連復仇的心也懶了。
身前馬蹄聲落地輕捷,田間高高低低的埂路上兜轉了小半個馬身,有什麼人下了馬。風清揚恍惚了半晌,這才省得勒住了馬,定了定神,正見封秦攬繮靜靜立在當地,臉色蒼白如雪,黑眼溫柔至極的深深顏色卻從來不曾改變過。
那雙眼太過深沉也太過洞察,看透了世事沉浮,卻又如同將一切喟嘆感懷俱湮沒在一場安寧的緘默裡。風清揚又一恍惚,不自覺翻身下馬,強笑道:“……阿秦……”封秦微一搖頭,輕輕在他肩頭拍了拍。
他眼底神情恍若撫慰,手掌冰冷,瘦出了嶙峋突兀的骨節,卻又讓人在朦瞳困頓裡依稀生出厚重而溫暖的錯覺,便如同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之前,在一生最遙遠模糊的記憶裡,也有那麼個或者是父親、或者是兄長的男子,容得下你在他面前,將壓在心底最沉重的什麼,一點一點,傾吐出來。
風清揚咬了咬牙,猛然把眼前男子抱緊了,一雙眼埋進那人襟口,倏忽落下淚來。
那哭聲隱隱的發悶,噎在喉間,猶如風聲遙隔千山的嘶吼,漸漸低凝沉澱了,洇近滾燙的淚水裡,再聽不見半分聲響。
封秦脣角緩緩浮起一縷微不可察的嘆息,將五根手指插進年輕劍客漆黑的髮絲,晃花了眼的日光下驟然瞥見自己手背上瘦凸出來的淡青色血脈,他便狠狠閉了眼。
——如果有一天,我也不在了,小風,你會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