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經歷了一場乍驚乍醒的混沌夢境,眼前的淋漓血色忽化作了濃膩而微腥的黑,這個身子彷彿一霎時掙脫了宛若束縛的什麼,黑暗中輕盈得幾乎便要悠悠飛起,卻又在下一刻紮紮實實的猛一沉,天光明麗,銳如劍戟,陡然刺入眼內。
封秦低低的一聲咳,從榻上坐起身來。
被匕首刺穿的所在隱隱疼得厲害。封秦隔着衣襟按住了胸口,驀然呆了呆,這才發覺自己竟依舊活着。
眼下的所在是一間極小的草廬,板壁甚薄,唯一的一扇木窗卻開得極大,想來地處偏南。那木窗窗檻顏色古舊陳灰,窗外幾枝桃花斜逸,褪卻了粉嫩的蕊萼,細葉嬌柔。幾線陽光透過桃樹枝葉點綴在案前榻側,明澈如水紋涌動,便是浮在光影裡的細微飄塵,靜靜望來,也是如此鮮活。
那麼,自己的確是活着。
——記憶中最後的場景便是那少年一柄雪亮的匕首在松鼠原本就不能再小的皮囊裡直沒至柄:當初斗室之中封秦猝不及防無暇細想,只來得及挺身替風清揚擋下了那一刀之厄,而如今淡淡回憶起來,他卻忍不住脣角微翹,自嘲般的一笑。
當年草原起兵,蒞臨拔楚,三十餘年的生命裡睥睨了一切大風大浪,豈料最難防一連兩次,一艘船都翻在了陰溝裡。
一次是沉默寡言的九弟,第二次,便是這仍然沉默寡言的瘦怯怯少年。
……呵,這個嶽不羣,當真後生可畏,小小年紀便有如此心機,將來只怕成就無可限量,又是一代青史留名的梟雄。
封秦不由又笑了笑,不知怎麼,眼前恍惚掠過最後一瞥間風清揚震驚得近乎呆滯的面孔,那雙從來含笑的晶亮眼底依稀像是破碎了什麼,他卻不願再想。
——只消平安無事便好。再多想,便沒多大意思。
他在榻上抱膝坐了片刻,眼見光移影動,斑駁的明黃色光亮漸漸鋪到了足邊,便眯了眯眼,就着這陽光,細細檢視自己的手掌。
那手掌與他前世三十餘年握慣了□□大戟的武人手掌截然不同,反而帶了些溫文爾雅的味道,骨節纖長優美,指尖圓潤,膚色白皙,一雙手只右手拇指、食指與中指的關節處結了一層薄薄的細繭,顯然是常年握筆書寫磨就的痕跡。封秦盯了那手掌良久,目光緩緩移向屋角案頭書頁散落的經史子集,終於眉心一動,卻是笑出聲來。
上一世做松鼠尚算得投胎轉世,這一世,卻只怕是借屍還魂。
這副皮囊,該是個書生罷。
書生便書生,但凡能活着,便沒什麼不好。
門外突然“咯”的一聲輕響。封秦一驚回頭,這才發覺身後柴門虛掩——他眼下這具身體全無分毫武功,脈虛氣弱,更分明是沉痾纏身的模樣,若非四周極靜,想來便是這門邊的輕輕一響他也未必聽得到。
耳聽門外又是一響,木門被人一點一點的推開,一個小小的女孩兒自門後小心翼翼的探出半個腦袋,一雙黑如點漆的眼珠兒望封秦一轉,猛地射出了歡欣至極的光彩,跳到榻邊,脆生生的叫道:“大哥!你終於醒啦!”
那一聲“大哥”乍一入耳,封秦便不由一怔。低頭打量那女孩兒時,卻見她約摸七八歲年紀,只比牀榻高了大半個頭,罩了一身有些破的淡褐色衣衫,頭上扎着兩個小小的丫角,面容秀氣精緻,玉雪可愛。
那女孩兒合身撲在牀沿上,又叫了一聲“大哥”,眼圈兒倏地一紅,便“吧嗒吧嗒”落下淚來。她年紀雖幼,倒甚是倔強,伸袖一抹眼淚,抽抽噎噎的道:“他們都說大哥也病死了,我不信……大哥沒死!我就知道大哥還活着!我就知道!”抽了幾下鼻涕,咬牙道:“大哥……大哥對我最好!他不扔下我!”
“大哥對我最好!他不扔下我!”
——不必想便已猜透眼前的女孩兒究竟在說些什麼,一顆心初時只是黯然生憫,孰知最後一句話入耳,迴響轟然,竟成鏗鏘。
十一字,字字砸碎在心底,每一道劃痕都深刻得帶出了一串血珠,一場痛楚自骨髓生髮,撕心裂肺。仲春午後的日光燒在睫底,分明火燙火燙,思緒卻忽然回到了早生華髮的故國神遊,飛雪連天,山河潼濛,分不清天,也辨不明地,窮盡了一生心力帶大的孩子就那麼徒然地在自己身後嘶號痛慟,而自己卻咬牙拍馬,再不回頭。
阿楚,我不想死在你面前。
可我終究是扔下你了。
那一瞬間封秦連嘆都嘆不出,只能閉了眼,雙手託在女孩兒肋下,輕輕將她嬌小的身子抱在懷裡。
女孩兒淚痕未乾,卻咯咯笑了。
封秦深深吸了一口氣,眉平目斂,再開口時仍是有些漫不經心的淡淡笑着,柔聲道:“我瞧瞧哭沒哭傻?寶貝還知不知道大哥叫什麼?你自己叫什麼?”
小女孩兒在封秦肩頭的中衣上抹了把眼淚,嬌聲笑道:“知道!哥哥叫大哥!我叫小儀!”
封秦屈指成扣,笑着在女孩兒小儀雪白的額頭上一彈,道:“胡說八道!大哥和小儀姓什麼?”
小儀嘟起嘴,皺眉道:“我沒胡說!大哥姓大!小儀姓小!”
封秦這幾句原是套小儀的話,聽她如此回答,便知這女孩兒年紀太小,恐怕是當真不知了。他剛想說“我叫封秦,你以後便叫做封儀”,忽聽得門外驟然有腳步聲簌簌靠近。
來人足音輕便敏捷,想是習武之人。不多時,窗邊不遠處便有一個少年的粗豪聲音大聲問道:“還有人沒有?這村人莫不是死絕了麼?老子打個尖成不成?”
一時間屋外靜寂一片,無人應答。那少年等了等,似是在原地兜了個圈子,不耐煩起來,又大聲喝問道:“他媽的!早聽說洛河村遭了瘟,他媽真一個不剩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