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卒年三十有四, 諡“聖武”。遺一子徵夷，因封濟南王。
太子既薨，舉國悼之, 俱縞素。太宗哀甚, 乃髮禁軍葬之於懷陵。煬帝聞之, 遽失色, 嘔血以鬥計, 骨毀神失，不復聊賴。居數月，觀者猶無不心驚矣。
端平三年二月, 太宗崩，無儲, 諸子皆欲自立。十二日, 魏王陰黨殿前都點檢王宏學, 殺黃門監，入青龍門。煬帝怒曰：“豎子妄爾！長兄之位, 何由爾肖想！”乃出虎符，囑令禁軍三衙格殺之。十四日，殺商王於府邸，十五日，並殺樑王唐王, 十七日, 擒吳王, 十九日, 殺周王, 廿一日，擒越王, 共吳王陰殺之。諸王因不敢妄動。
端平三年五月，煬帝立，改元宏光，赦天下。
——《楚史卷一•本紀第四•武太子煬帝本紀》
轉眼便是季夏，宏光三年的閏五月，日視實沈，分外炎熱，青鸞殿外蟬鳴如沸，此起彼伏，終日不止。
而青鸞殿中目光冷冽的皇帝，也略略脫卻了少年人青澀稚嫩的容顏。
朝野上下盛傳着當朝皇帝無情寡恩的猜忌和殘忍，弒兄殺弟，屠戮國柱，從不皺一皺眉頭。那是真正的天子一怒伏屍百萬，廷杖、凌遲、族誅、連坐，九重聖諭一道道辭鋒冷酷，便是硃砂筆的花批間也透着濃重的血腥氣，分毫不計生殺。
但那也的確是一個精明之極的帝王，雪白纖瘦的十指玩轉了幾千年宮廷朝堂裡爭奪逐求的謀略與手段，平叛討逆，戰無不勝。朝中倖存的重臣大多還戰戰兢兢的記得宏光元年九月御駕親征平定舊朝南臨的場景，皇帝便那麼眯着眼淺淺微笑，面不改色的在那據說毒死了聖武太子的臨朝老皇帝身上使盡了酷吏院三百六十種大刑。
……卻終沒人看得清皇帝眉心沉灰一般冰冷的死寂。
風清揚抱劍坐在青鸞宮側窗外古木的枝丫上，透過敞開的木窗，略一側眼，便瞥見長殿中屏退了內侍獨自發呆的封楚。便如同端平二年臘月裡的第一次相見，三年多的時光彷彿鐘山燭陰氣吸吞吐的轉瞬，一年年冰融雪澌繁花落盡，依然是隔了一扇窗，彼此不相識，也不必相識。
他在這宮禁悄無聲息的一待三年，不過是爲了等人。
與封楚心如死灰的肆無忌憚不同，風清揚深知封秦經歷之奇，這幾年漸漸沉斂下來，淘空了的心底反而影影綽綽生出一個念頭，只求封秦有朝一日，終究會再回來——這念頭原本絕無可能成真，但他當年經歷慘痛無倫，着實已近癡狂，便像是溺水者手中的一根稻草，攥緊了，便死也不肯放手。
而倘若那人當真還在，天底下能教他出現的，怕也只有這一處、這一人罷了。
忽聽腳步聲響，卻是封楚喚來內侍，低聲道：“傳徵……傳濟南王進宮見朕。”那內侍匆匆去了。
風清揚皺了皺眉，眼望少年皇帝神情漠然，心中驀地泛上幾許蒼涼悲憫之意，不願去聽他和封徵夷的交談，單手在身下樹枝丫杈上一撐，借力施展輕功離開。
他已是而立之年，所歷既長，近年又極少開口說話，舊事前塵靜靜回憶得多了，性格便與當初的飛揚跳脫大不相同。有時他也會想起曾經與封秦關於封楚的一番爭論，那時他咬定封楚是昏君不過憑空推測，事到如今，卻是親眼見證了那皇帝究竟是如何悄然扶植着封徵夷，一點一點將自己架空了，推向萬劫不復。
眼前層層疊疊的桐葉落在身後，晴蔭凝碧，便是一片竹林。竹林之側是當年前太子封秦居住的碧霄宮，今上無儲，這宮殿便一直空着。自從當朝皇帝怒殺了幾名誤入此中的新進黃門之後，宮中內侍連碧霄宮外環繞的竹林也不敢再踏進一步。
於是風清揚在這片宮牆之中，便只見過封楚一人。
碧霄宮佔地廣闊，三年無人打掃，有爬山虎自假山空處蜿蜒而生，勾連交接，覆滿了硃紅的影壁，直攀上大殿明黃的琉璃正吻。牆內幾株海棠長得野了，落花滿地，在墁道的青石縫內盡數萎靡成塵。風清揚踏過庭前落花，輕輕推開大殿西側的一扇角門，“吱呀”一聲輕響，身形便隱沒在長殿裡。
他對這寢宮早已熟悉至極，三年裡所居便在此處，繞了幾繞，便躍上了偏殿屋頂憩息時常待的一方檁樑。這幾日或許將要朝中生變，連日來趁夜行刺的刺客絡繹不絕，風清揚頗有數日不曾好眠，此刻神思略弛，不多時便沉沉睡去。
醒來時殿內光影暗淡，月斜樓上，夜漏深沉，殿內隱約足音輕輕，似有人聲。風清揚微微怔然，耳聽那人低低自語，呆了片刻纔想到來人又是封楚，暗暗嘆了口氣，從樑上跳下地來。
他在宮中日久，幾次險些被封楚發覺，清楚這少年耳音之洞察幾近匪夷所思，一舉一動絲毫不敢大意，甫一落地立時穿窗而出，身法彷彿鬼魅——便這麼一起一落，匆忙間只見封秦寢殿內燭光微弱，少年皇帝在佈滿灰塵的牀榻上蜷成小小的一團，宛若無聲的哭泣。
碧霄殿中的守衛早在封楚登基後便盡數撤去，宮殿左近漆黑一團，竹影森森，月華如霾。風清揚回眸向殿內若有若無的燭光一掃，不覺又是一嘆，縱身躍上殿脊，心知這皇帝任性得緊，今夜萬一高手再來行刺，少不得仍舊暗中替他打發了便是。
便在此時，驟然身後一個溫溫淡淡的聲音輕聲道：“近日京中局變，還勞你多費心。”
風清揚右手在腰畔劍柄上只一拂便即移開，轉過身來，道：“今夜他在裡面，你開口說話，不怕被他發覺麼？”
暗中那聲音一聲嘆息，緩緩的道：“他發覺也好，不發覺也好，已不是什麼要緊的了。”衣裾輕響，碧霄宮正脊走獸巨大的陰影裡一人緩步踱出，神如玉，衣如雪，眉軒目秀，面色蒼白。
風清揚讓了一步，道：“……也罷，他每次來這裡都神思恍惚，未必發覺得了你——你今夜又來看他麼？”
來人微微苦笑，道：“過幾日只怕不看他也不成了。”眉眼略垂，癡癡凝視腳下琉璃瓦，神宇溫柔，便猶如透過那瓦片凝視屋檐下抱膝蜷坐的少年一般，半晌，才又道：“我聽京城傳言，十四手底下一名影衛武功深不可測，想來就是說的你了。”
風清揚搖頭道：“你也知道，我不是什麼影衛。”
來人微笑道：“三年前第一次見面我就知道，你是爲了大哥。”他眸色漆黑，數年來說到“大哥”二字時總不由輕輕一震，頓了頓，道：“十四樹敵太多，要傷他的人不可勝計，明裡他還應付得過來，暗裡這幾年多謝你。”
風清揚勉強一笑，道：“這也不算什麼，近日刺客忽然多了，可是有什麼大事發生麼？”等了片刻不見那人回答，便在殿脊上坐下，道：“這幾天宿衛增了不少，你自己小心些罷。雖說這幾年你時常暗中過來看他，畢竟……”話未說完，卻聽那人一笑，道：“我今天是來跟你道別的。”
他語意如同嘆息。風清揚一愣，問道：“道別？”
那人點了點頭，靜靜的道：“是。從今往後，我便不再來了。你我雖沒說過幾句話，但畢竟還是朋友——十四這孩子偏執任性，以後……以後還求你千萬多費心。”言罷整頓衣襟，一揖到地。
風清揚欠身還禮，心頭卻益發疑惑，擰眉問道：“……究竟出了什麼事？你……究竟是誰？”他與來人萍水相逢，實是君子之交，雖從言談中大概得知此人或許是當朝親王，卻始終不清楚他究竟是近年僅存的宋魏齊魯燕五中的哪位王爺。
卻見白衣如雪的王爺露出了一絲極淡極淡的苦笑，緩聲道：“在下封齊。”輕輕頷首，白衣展動，話音未落，人已飄然遠逸。
風清揚身子一震，呆立良久，猛然記起，當年那個給封秦下了劇毒的弟弟，名字便叫做封齊。
……宏光三年五月，宋王、魏王、燕王、魯王反，亂武陽，帝怒殺之。翌日，齊王逼宮，帝馳內城，擒殺之。由是朝中重臣一空，無復言叛者也。
——《楚史卷一•本紀第四•武太子煬帝本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