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句封秦問得無辜,聽在風清揚耳中,卻不啻一副極苦極苦的湯藥,一飲之下,舌根僵硬,幾乎便將血也嘔來。一霎時風清揚全不知當如何回答,呆得一呆,驀然覺得這人當真是無心之至,心下酸澀氣苦,一張臉不由蒼白。
月色溟濛,兩人相距又近,只一顧間,風清揚面上神情便分毫不落的入了封秦眼中。封秦坐直了身子,執起風清揚手掌,低聲道:“你喜歡那人,卻不敢說,是麼?”他心思細密,料得極準,豈知百密一疏,卻不曾往自己身上想過什麼。
風清揚微微苦笑,抽回手來,也不說話。
……那人眼眸純黑,真真切切的關懷之意盈盈滿滿,看慣了萬里無垠的大漠孤煙長河落日,便全然沒有什麼不可包容。然而就是被這雙眼溫溫淡淡的定定凝視着,有些話釀在喉間,便永遠都說不出口。
他一雙眼緩緩黯淡下去,面色雖沒什麼變化,眉心一點苦紋卻分明深了深。封秦暗中一嘆,心知是自己一句話問得唐突了,便也收了手。他一生不曾經歷過如風清揚一般幽晦曲折思慕諼昧的心事,想說些什麼,卻又不知當如何開解。
卻聽風清揚問道:“阿秦,你從前是有妻子的?”封秦一怔,不知他又爲何問起了這個,不由笑道:“傻話,若是沒有我兒子從哪裡來?”風清揚“嗯”了一聲,遙遙望着羣青色的水霧,默然片刻,淡淡道:“她很好罷。”
封秦微笑道:“有些嬌縱的小姐脾氣,不過凡事多容讓些便也無妨——她原是黃頭扶余族長的獨生女兒,從前我們兩部勾心鬥角分分合合,彼此見過幾面,後來草原上局勢混亂,我們兩部議定了聯姻,我便娶她爲妻。這般聯姻在你們江湖上未必很多,在我們卻也尋常。”
風清揚偏過頭,問道:“你不喜歡她麼?”
他一腔心事密密麻麻地盡數壓在眉間心上,忽地回眸一問,心思沉鬱的眼底恍惚間便浮起了一絲明朗的味道。封秦不明白這孩子又打得什麼主意,見他神情略鬆,也是一笑,道:“談不上你說的那種喜歡。與她成親時我比你如今還小了幾歲,初時不大清楚,後來年紀再大些才知道,兩個人成了親便是一輩子,喜歡也好,不喜歡也罷,自然要待她好些,有什麼委屈的咱們做男人的擔了便是。”輕輕拍了拍風清揚肩頭,遞過他鋪在自己身下的外衫,道:“水邊涼,你穿上。”
風清揚接過外衫,點頭道:“阿秦,回去罷。”
適才懸絲而釣,水泮的竹簍中已盛了幾條草魚,只是晚春季節,魚都不算太大。封秦撈過漁簍,翻揀片刻,頷首道:“走罷。”拾起撂在一旁的竹笛與釣竿,自長草間拂衣起身。
兩人緣洛水一岸徐徐並肩前行,衣衫低拂,袖裾款款,時而低聲說起水畔陳留王曹子建與洛水女神的繾綣典故,卻再不提起方纔之事。風清揚是個飛揚跳脫的開朗性子,不多時面上又帶了笑,一手替封秦提了漁簍,在他耳邊曼聲笑道:“與汝遊兮河之渚,流澌紛兮將來下。”
——這兩句是屈子九歌《河伯》裡的句子,講的原是河伯與洛神兩情相悅遨遊江畔的情景,被風清揚含笑誦來,卻隱隱又露出了不懷好意的調笑。封秦微微一笑,手掌一翻,也不知用了什麼手法,已在風清揚額角狠狠敲了個爆慄,道:“這幾句我看過,熟得很。你討我便宜,倒不怕我制你!”俯身將道旁一枚細葉兒的野草摘在手中,細細的收了,又道:“你兩脈俱傷,着實不輕,回去時我替你煎一服藥,養上半月便好。——你是聰明人,不想那藥苦斷了舌根罷?”
風清揚揉着額角“嗤”的一笑,滿眼亮晶晶的得色,口中卻忙不迭的討饒道:“不敢、不敢,小的知錯了,太子殿下千萬手下留情。”
他一張臉皺成一團,分明極誇張極委屈的神情,被劍眉之下星子般澄澈的吊眼淡淡映來,卻憑空多了幾分教人舒服的俊朗可喜,修鼻薄脣,棱角分明。封秦笑道:“知錯了?”擡手幫他攏了攏眼前散碎的髮絲,忽然嘆了口氣,暗道你這孩子原本最精彩不過,若是將這幾句近乎癡纏的玩笑那位心儀的姑娘說過,又何苦在這裡輾轉反側的患着相思。
寤寐思服,永矢弗諼,終究是沒人看得透罷。
綠竹巷在北,兩人說笑間行得數裡,漸行漸薄的霧裡城東一叢叢黑沉沉的竹影便依稀現出了模糊的輪廓。風清揚正說道:“原來你住在這裡……”猛然間微一擡眼,斂卻了脣邊笑意,腳步一錯,攔在封秦身前。
封秦眼底漆黑一片,靜靜笑道:“不知是哪裡的不速之客。”攬着釣竿,卻不停步。
其時方當寅中,正是一日之內最暗的一刻,垂柳梢頭殘月並刀,低低一掛,正東天邊泠泠碎濺的幾點星子便愈發清冷幽明。洛陽城東幽篁秀逸,枝枝葉葉繁密而修長,浸沒在霧裡的頂端與天色相差彷彿,原本看不清彼此交界,然而便在眼下,卻有一道微微消長的金紅色浮光,淺淺將竹林參差的輪廓勾勒得隱約分明。
那火光的所在,卻是綠竹巷小院的方向。
封秦長在北方草原,自幼與幾百裡狼煙烽火爲伍,一望之下便知這火光並非走水,心內先是一定,笑道:“是火把。像是教人將院子圍住了。”攜了風清揚,道:“小向和綠竹身手都不錯,小任雖說受了傷,卻也儘可撐得片刻——他們江湖上的仇家多,正不知是哪個趁火打劫。”釣竿輕輕一甩,當先便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