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韻璁瑢琅軒,如濺珠玉,音色雖淡定平和,炸在任我行等人耳中卻不啻重錘相加。黃鐘勉力寧定心神,惶然叫道:“這、這是‘七絃無形劍’!”
任我行滿面不可置信之色,道:“什麼?不可能!”話未說完,琴聲又是“錚、錚”數響,他只覺巨闕穴中真氣一漲,咬牙盪開風清揚長劍,脣角緩緩淌下一痕血絲。
他二人只道封秦使得是黃鐘“七絃無形劍”之屬的絕技,卻不知當年封秦遭際曲折苦澀,一身內力早在轉世之前便因故散失殆盡,現如今困在松鼠這一副小小皮囊之內,更加談不上凌空以氣勁傷人——只是他眼光經驗卻老到之至,略略數眼便從任我行劍法的起承轉合中推斷出魔教衆人大體的內功走向,指抓下幾聲琴音清麗冷澀,每一迸一顫卻都擊在衆人內息運轉前後不繼的剎那,便恍如以利刃絞結經絡一般,只激得衆黑衣人體內真氣鼓盪錯亂,幾乎難以自控。
場中戰局變幻,衆人滿胸滿腹的震驚錯愕之意頃刻之間便即淡褪。魔教中一箇中年男子喝道:“先殺了這小畜生!”手中□□招式靈動,當先便望封秦刺去。風清揚撇開任我行,飛身上前,橫劍擋住了那中年男子的□□,一雙眼卻忍不住又看向了封秦。
卻見封秦也正仰臉望着風清揚,一雙灰眼冷冽澄明,竟透着幾分較之常人更爲睿智洞察的決斷謀算,四目相視,便對着風清揚飛快地眨了眨眼。風清揚一怔,尚不明白他的用意,卻聽得瑤琴移宮換律,已是一曲新闕。
這一曲卻渾不似方纔一般寧靜淡泊,反而抑揚頓挫、慷慨激昂,便如同橫刀沙場、旌展轅門——那琴上分明只剩了宮角羽三根琴絃,他卻在這三根弦上行夷則商,彈出宮、商、角、徵、羽諸般音律,氣魄雄渾,如發黃鍾大呂。那黃鐘原是愛樂成狂的性子,聞得琴音不知不覺已是癡癡出神,失聲叫道:“好啊!”
風清揚“咦”的一聲輕呼,猛然發現封秦這一次所彈的琴曲居然與自身內功心法不謀而合。他體內真氣原本被黃鐘琴聲擾亂挫傷,糾結成一團,在這樂音流淌之間微微緩得一緩,隨即便慢慢安然平復。
他揮劍又攔開兩人的兵刃,只覺四指百脈內說不出的舒服受用,手中長劍下一招“金針渡劫”刺出之時,已是不由自主的契合了封秦的節拍。
這一下風清揚卻是一驚,心道:“我究竟該不該按他的琴聲出招?”回望一眼琴身上拖着大尾巴蹦跳忙碌的松鼠,忽又不由釋然,道:“他救我早已不止一次,我便是性命相托又有何妨?罷了,雖不知他意圖,總歸見識比我高明得多罷!”長劍一擺,果真便按着耳中琴律一招一招遞將出去。
這一下卻苦了魔教中人——封秦區區一隻松鼠爪無縛雞之力、便是大些的板栗也得抱着,來來去去離不了琴絃半步,原本極易得手殺之,誰知每一次兵刃眼見差了數寸,總有一柄寒芒隱隱的長劍憑空截至,一招一式恰到好處,迫得人不得不回劍自守。衆人又鬥了七十餘招,風清揚一襲青衣穿插在十餘個黑衣人中只割破了幾片衣角,任我行等人肩上臂上卻連連見紅,進退趨避狼狽不堪。
任我行少年成名,原也是極有謀略之人,心知今日怕是討不得好去,忽然跳出圈子,口中呼哨道:“咱們走!”他在日月神教中地位僅次於教主,令行禁止,極有效力,當下魔教中人紛紛停手罷鬥,縱身躍離。
風清揚帶傷劇鬥半日,雖佔了上風,卻也已經疲憊不堪,樂得魔教中人知難而退,長劍斜指,踏上數步護在封秦身前,微笑道:“走好不送!”任我行鼻中哼了一聲,狠狠瞪了古琴上累得翻着毛茸茸肚皮氣喘吁吁的松鼠一眼,向風清揚與空因方丈抱了抱拳,一字一字的道:“山高水長,咱們後會有期!——我們走!”袍袖一拂,率領魔教衆黑衣人揚長而去。風清揚拱手回禮,只是一笑,眼眸低垂,心神卻早已飄得遠了。
卻聽一人道:“阿彌陀佛,多虧風師叔和……和這個……這個松鼠及時到來化解本寺爲難,不然……咦?松鼠哪裡去了?”
那人聲音年輕,風清揚識得乃是少林寺中第三代弟子方生,微微一笑,未及開口,笑容卻已僵在了臉上。
低眼看去,裂琴斷絃之上,果然已空無一物。
風清揚反應極快,只叫得一聲“不好”,便飛快轉頭四顧。他心知封秦身量輕小,雖尋找困難,這一時片刻卻也跑不多遠,果然山門外針葉蒼翠的古柏間,一抹細不可察的灰影一閃即逝。
風清揚飛身追出,全不及與少林僧衆告辭。
他輕功極佳,縱躍之間距離又遠,出得山門,行了半里多路,漸漸便趕在封秦身後,叫道:“你若是聽得懂我說話便停步!這一番話講完我便不再追你!”
封秦貝殼兒般的小耳朵微微一支。他體力已盡,清楚自己只怕不多時便要癱軟在地,又聽見風清揚重傷之下吐字頗爲衰弱,終究不忍他再全力追趕,猶豫片刻,放緩了腳步,竄到少林寺前碑林中一塊早已磨滅的石碑後,只露出一點兒柔軟的尾巴尖兒,卻不探頭。
碑前足音漸重,倏忽消失,卻是風清揚立在了石碑前。
奇鬆古碑初華嫩草間靜了一靜,風清揚驀然開口問道:“其實,旁人說什麼、做什麼,你都是懂得的,對不對?”
草叢中油光水滑的灰毛團兒動了動。
風清揚問道:“那你逃什麼?是怕嚇了人,還是怕旁人看出你與衆不同、心懷惡意?”
毛團兒縮了縮,依舊一聲不出。
風清揚輕聲道:“我早覺得從長青子手中救我的是你。在來少林的路上,我曾想過,不管你是什麼,這個朋友我都交定了。”
毛團兒“吱”的一聲,忽回憶起把自己揣入懷中的青年自乾燥溫暖的手掌間遞過的糖炒栗子。
……這孩子。
衣衫摩擦聲輕輕響動,似是風清揚蹲下了身子。
“你若是看得起我便回來罷。山精也好,妖怪也罷,這一輩子我總把你當朋友便是。”
風撫草尖,空空淡淡,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一對兒長着細細絨毛的小圓耳朵從石碑後露出來,不及巴掌大的灰松鼠用前爪撥開幾乎將他湮沒的長草,後爪點着小小的碎步,一點一點蹭到風清揚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