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句話語意平淡,頗有些慵懶在骨子裡的漫不經心,靜夜裡聽來依稀像是籠了層遮掩不住的淺淺疲倦,卻又似覺得好笑一般。風清揚眸色一黯,回手將封秦拈着草莖的手掌攥住了,道:“阿秦,你傷得怎樣?手很涼。”另一隻手輕輕蓋上封秦手背,指尖沿着他手掌優雅修長的骨節撫觸上探,一分一分,來去摩挲。
這一舉動不知不覺地已帶了些許旖旎的意味。封秦當年和一干弟兄們胡鬧慣了,心內風光霽月,並不在意;風清揚一顆心被眼前之人慨然而蒼涼的淡笑綴得狠狠發疼,心使臂,臂使指,情難自已間,一時便也不及覺察。
那人杏核兒似的眼微微眯着,深沉得極了,便彷彿將曾經一生一世的煙水繁華都埋沒在那般漆黑如窅的顏色裡。
兩人一坐一臥,又是片刻的安靜。風清揚忽然看着封秦笑了一笑,在他身側大馬金刀的躺下,道:“阿秦,說些別的吧。”
封秦心知這孩子幾乎與正教決裂,暗地裡定然難過得緊,不忍再觸動風清揚傷處,也是巴不得轉開話題分散他心神。聞言便笑道:“好啊,說什麼?”
風清揚道:“說個故事罷。”
封秦“哈”的一聲笑出來,轉頭道:“說故事?若是十幾年前我倒還會講幾個老狼吃小綿羊的故事,到如今可全拋在腦後了——不過那都是哄幾歲小孩兒吃飯睡覺的故事,咱們二三十歲的人了,大半夜的我躺在這兒給你講這麼個故事,傳出去你不怕別人笑掉大牙麼?”
他這麼一說,風清揚也忍不住笑了一聲,道:“倒也是,不過你放心,你頂着這麼一張臉,人家只道你是我弟弟,絕沒人——”他本想說“絕沒人看得出你是我家比狐狸還精的大尾巴松鼠老山精”,討上封秦幾句便宜,卻聽封秦淡淡的道:“你若當真想聽故事,我不妨給你講講我從前的故事,你聽着當玩兒便是。
封秦話音甫畢,風清揚便是一怔:當初他兩次聽封秦提起過前世之事,對封秦身世也算略有了解,只是每見他念及舊事便神宇寂寥,從不敢多問——如今封秦難得自己開了口,他心下自然極爲企盼,但生怕惹起封秦心事,只一動脣,便沒說什麼。
其時兩人並肩而臥,側目相對,兩雙眼不過尺許的距離,雖水畔夜霧彌散,睫宇之際猶是一纖一毫看得分明。風清揚神情略略一動,封秦便推知他心思,道:“無妨。”
他一笑,風清揚心底便不由微微釋然,笑道:“那好罷,不如說說你大將軍府裡三妻四妾、究竟多少如花美眷?”
——這句話一出口封秦面上便分明愣了一愣。一時間風清揚也呆了,暗罵自己口沒遮攔:這句話問得唐突之至,乃是十足十的蠢話,只是不知自己一向口齒令便,怎麼就能張口問出這麼一句來。
……然而一顆心或絞結,或浮沉,掙扎也好,忐忑也罷,的的確確想問出口的、只有這麼真真切切的一句。
望向封秦時,卻發覺他黑眼氤氳,仍然好脾氣的彎着,眼中蘊着恍惚如舊的和悅笑意,分毫不見惱怒,卻只是愈發的忍俊不禁:“你小子聽誰說我將軍府裡如花美眷妻妾成羣的?”朗聲一笑,又道:“住將軍府的都是外臣,我沒有將軍府——年輕時在外頭打仗,風餐露宿,有個行轅便謝天謝地了,更沒有將軍府。”
風清揚處江湖之遠,對於廟堂上的典章官制從來都是一知半解,聽封秦含笑解釋,語義含混蹊蹺,心下釋然之餘,又不禁好奇,問道:“你是守邊的將軍?”
封秦笑道:“守邊的將軍也是外臣,再不濟朝廷上也得給他開府。我住東宮,若是當真不怕死在宮外開了個將軍府,按刑律最輕也是幽囚。”
這“東宮”二字風清揚卻知道是歷代儲君的居所,聽封秦一句“我住東宮”出口,豁然間醍醐灌頂一般,一骨碌翻身而起,叫道:“啊!你是太子!”微挑的吊眼中盡是驚異,又說了聲:“你原來是太子。”
他第二句話尾音上挑,聽在耳中便如疑惑一般。封秦笑着問道:“你不信?”風清揚搖了搖頭,道:“你說的我自然信——只是沒想到,”語意一頓,嘿然笑道,“只是沒想到太子竟是像你這般的。”
封秦“哦”的一聲,道:“你以爲呢?殺兄弒弟屠戮異己,還是混跡後宮紙醉金迷?”他一隻手原本被風清揚攥着,趁風清揚坐起身子,便抽回來墊在腦後,正說道:“那是混賬,便坐等教人逼宮罷……”驀地身上一沉,已被一人縱身撲了上來,笑道:“好哇,我倒想問問太子殿下究竟是如何混跡後宮紙醉金迷的!”
擡眼,風清揚紺琉璃般的瞳仁便在眼前,彼此相離,不過數寸,薄霧微沉的溶溶落月之下,那雙眼便當真如星子般澄亮明澈。封秦一笑,不避不讓,依舊雙手枕在腦後,道:“你便該是這般活蹦亂跳的神氣模樣。”
風清揚也是一笑。他顧忌封秦身上帶傷,雙臂支在封秦身側,並不敢壓實了,肩頭的髮絲蜿蜒垂落,有幾縷便在封秦半敞的襟口一掠而過——那髮絲月下看來尤其的黑,而封秦單薄裡衣下精緻流暢的鎖骨映着月輝,卻白得觸目驚心——一剎那他心裡突然一聲大跳,似是被什麼燙了屁股,忙不迭的重新端端正正坐起身來。
他突然一反常態,封秦也不由一驚,支起半個身子,道:“怎麼?”風清揚搖了搖頭,只覺心猿意馬,腔子裡的心跳竟比擂鼓還響上幾分,凝神定氣半晌,才低聲笑道:“……剛纔突然想使壞,眼下不會了——阿秦,你……我求你一件事,好不好?”
封秦笑道:“說來聽聽?”
風清揚脣上噙着一絲微不可察的苦笑,緩緩道:“阿秦,倘若有一日我當真有本事護得你周全,有一句話,你能不能聽我說完?”
封秦眉尖兒一挑,卻也不多問,頷首道:“好,一言爲定。”想了想,忽然笑道:“眼下我問你一句話,你能不能答我?”
風清揚道:“我不會瞞你。”
封秦道:“那好。”頓了頓,似乎在想該當如何措辭,過得片刻,才一字一字的開口問道:“自咱們再見面我瞧你便大不對勁——小風,你究竟是喜歡上哪家的姑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