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城臨錢塘傍西湖, 南宋時康王趙構建都於此,有個名字便是臨安。自城東一路直行,約有半日之程, 隱隱便見河口寬闊, 一望無際。那海在南宋時叫做蘇州海, 東望嶼礁星羅棋佈, 猶如一片泊舟, 當地人便給那島鏈起了個名字叫舟山。幾百年時光倥傯即過,沿海的漁民卻兀自流傳着舟山島中住着青衣不老的神仙傳說。
封秦趕着老驢車離了開封府,一路沿官道徐徐東去。那車不大, 車檐壓得頗低,一步一步走得卻穩, 並不用如何看顧。封秦倚着車轓有一搭沒一搭的晃着馬鞭, 另一隻手卻捏了根草莖虛點在身邊小儀雪白的鼻尖兒上, 逗得小姑娘使盡了從向問天綠竹手底下學來的諸般招式撲撓躲避,卻無論如何也避之不脫——有時他見妹子扁扁嘴急得要哭, 便淡笑着指點她幾句閃避騰挪的武學法門,一大一小偎在一處打打鬧鬧,權作消遣一路光陰。
他二人驢車身後,自上路的第二日起便有一輛馬車緩緩隨行。封秦驢車趕得慢,那馬車便也放了繮, 吱吱嘎嘎不遠不近的只是綴着, 趕車人身材佝僂, 一領衣衫洗得泛白, 正是莫大。時而遙遙聽得馬車中有少年人的聲音低低一響, 卻是莫大的小師弟從車中鑽出半個身子,和師兄說上兩句話, 不一刻又縮了回去。
封秦與莫大師兄弟不過點頭之緣,雖並不知曉他們跟在自己身後的用意,但馬快驢慢,既然甩不掉,也就任他們相隨。他性格磊落,所知極廣,縱然武功盡失,倒也不怕有人暗算加害。
這一日入了浙,江南梅子輕黃,一路淅淅瀝瀝的細雨綿綿。小儀扛着把小小的油紙傘坐在車軾上,隔着幾重深深淺淺的低矮樹影,眼見道邊臨下一橫春水被雨絲俱攪作了混流,大感無趣,打了個哈欠,低低哼了幾句歌兒,忽然開口唱道:
“……楊柳鳴蜩綠暗,荷花映日紅酣。三十六陂春水,白頭相見江南。”
小姑娘聲音稚嫩清脆,一字一句吐語圓潤,餘音嫋嫋,端的可聽,然而年紀幼小,歌中詞句大多是從鄉間里弄聽熟了的,卻渾然不解其中相思別離之苦。封秦原本微笑着聽自家妹子唱歌,聽得最後一句,不由呆了呆,低聲自語道:“……什麼?”微微擡眼,只覺這句“白頭相見江南”尾音搖曳,拖得極長極長,被一天一地的雨絲漸漸洗作了沙沙的細響,一點悵然兀自歷歷分明。
道旁水網離離成絡,大青石壘起了彎曲的堤岸,便沒有了北方草甸上青萍如覆白葦茫茫的壯闊景緻——這一刻當真是到了江南,連這雨也是婉約而秀致的,點點淋落在指際,算不得冷,積得久了,卻又有涼意絲絲滲進皮膚裡。
不大牢靠的馬車“吱”的一顫,卻是小儀撐着傘爬到封秦身邊,道:“大哥,大哥,你淋溼啦,可別着涼!”掏出帕子擦淨了封秦面上頸上的雨水,驀聽封秦含笑問道:“小儀,倘若有一天你出門很久,回來時聽說大哥已經死了埋了,你敢不敢去看大哥的墳?”
小儀眨了眨眼,一霎時聽不懂封秦在說什麼,愣了一會兒,眼圈兒猛地紅了,扯住他衣領拼命搖,道:“大哥瞎說!大哥不死!”
封秦一把摟住了妹子,笑着哄道:“是,是,我不死。我問的是幾十年以後,那時候連小儀也當了奶奶、有一大堆孫子了——那時候你敢不敢去看大哥的墳?”
小儀看了封秦一眼,垂下腦袋,吞吞吐吐的道:“我不敢。”
封秦頷首一笑,道:“……我也不敢。”
驢車拐了一個彎,遙遙似有什麼從幽草亂木間探出水面,卻是一座木板鋪就的野渡,雨中寂寂無人,孤舟自橫。封秦揚鞭低笑,問小儀道:“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你看像不像?”攤開她手掌正要教她這十四個字的寫法,身後卻有胡琴聲扯出低低的一韻,莫大的聲音道:“這幾句書卷氣太濃,不好,不好。”
他這句話接得有趣。封秦一笑,也不駁他,長聲吟道:“大江滾滾浪東流,淘盡英雄古渡頭。”“頭”字一罷,便即住口,心道看你這次又如何評價。
莫大慢吞吞的道:“這句草莽氣重了,卻是你念不得的。”
封秦哈哈大笑,一扯繮繩,教驢車兜回了小半個圈子,黑眼直視莫大,道:“我如今便是草莽了,又怎麼念不得?”
莫大搖了搖頭,雙目微眯,道:“你那是廟堂上的落魄氣,哪裡又是什麼草莽氣了?”抱起胡琴,琴弓從左至右“嗡”的一拖,和着調子咿咿呀呀的將封秦方纔的兩句重新啞聲哼唱了一遍,喉音沉鬱,曲調黯然,雨中聽來,甚是悽清。
他一語中的,眼光銳極。封秦一怔,待他唱罷方拱手而笑,道:“先生好眼力。”竟是坦然相承,再不辯駁。莫大微笑道:“你這人有趣得緊,有廟堂上的尊貴氣,卻不見謀算氣,也當真難得。”放下胡琴,撣了撣車檐上積存的雨水,漫不經心的道:“……難怪。難怪。”
封秦又一怔,卻不知他難怪什麼,正疑惑間,忽然莫大身後的馬車裡探出劉正風一張少年的圓臉,皺着眉道:“師兄,你唱得難聽,把曲大哥吵醒啦!他傷還沒好……”一打眼見了封秦,不禁失笑道:“你終於跟咱們說話了——你別理會我師兄,他自來不大瞧得起旁人,罵我矯氣,說曲大哥隱士氣,自己反是滿滿的市井氣!”身子一挺,也坐到駕位上。
莫大斜了師弟一眼,鼻中一哼,並不理會。
封秦笑問道:“小曲也在車上?他的傷怎樣?不和小向他們一齊北上麼?”
劉正風道:“他傷得重,雖然沒什麼危險,這幾日睡得時候長,卻也沒什麼力氣北上——師兄說,我們既然受人所託一路護送你到杭州城,索性就帶着曲大哥同行:一來你像是也識得曲大哥,萬一他傷勢轉重可以求你幫忙;二來也省得再看着平一指橫挑鼻子豎挑眼的受氣……”話未說完,突然發覺自己彷彿一時不慎說漏了什麼,怯怯的偷掃了一眼莫大,捱了一瞪,訕訕的忙住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