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聽窗外隱約一聲悶哼。風清揚與封秦同是一驚,不約而同的將眼湊向窗隙,卻見院內隨風搖曳的森森樹影間不知何時又多了一個窄衣短裳的勁瘦老者,一雙鷹目凌厲如刀,手中倒提着一條二尺來長的熟銅短棍。
任我行拄劍於地,顯然重傷之□□力不濟,卻仍是嘿嘿冷笑,低喘道:“‘白猿神魔’與‘金猴神魔’果然焦不離孟。張乘雲,你哥哥倒還是條光明磊落的漢子,你卻來撿這現成便宜麼?”
風清揚在封秦耳邊低聲道:“那人叫張乘雲,和張乘風是親生兄弟,江湖上號稱‘白猿神魔’,眼下充任魔教十堂之一玄武堂的堂主。”封秦點了點頭,心底忍不住微微發笑,暗道這“金猴”、“白猿”兩位堂主身形瘦削,彷彿滿身的骨節都要突兀出來一般,着實像極了一對猿猴。
張乘雲枯黃的面孔肅然緊繃,偏頭一瞥張乘風,道:“帶右使回黑木崖原是教主之命,屬下怎敢抗命?”
任我行仰天打了個哈哈,道:“姓任的如今破門出教,你把我當教中叛徒抓了便是!”咬牙站直身子,長劍一橫,又復攻上。
這一劍勢挾風雷,浩光連陌,如同拼盡全身之力,劍尖所指卻是張乘雲身後的張乘風。張乘風輕叱一聲,與張乘雲兩條銅棍一齊出手,正欲接下任我行殺招,卻不料任我行長劍招數猛地一轉,由至剛而至柔,劍尖兒在銅棍上飛快一點,竟借力飄然遠逸,身形倏地消失在古樹盤錯絞葛的枝杈後,晃得一晃,便再杳不見人。
張乘風張乘雲對視一眼,卻並不拔足去追,反是各自默然收了銅棍。張乘雲面色微緩,低聲道:“這麼走了也好,總不能真把他押回教中。”
張乘風輕捋頜下細須,道:“還是想想咱們哥倆如何覆命罷。”
張乘雲道:“教中還有問天和趙鶴兄弟打點,量上官奇也不敢怎樣……”說話間兩人先後自竹籬躍出客棧院落,但覺窗外風聲寂寂鳥鳴幽幽,語未終而再不可聞。
風清揚託着封秦坐回桌邊,脣角含笑,道:“三年前魔教教主楊莫寧暴卒,想不到還有這番典故。”從行李中摸出一顆板栗剝了皮遞給封秦,笑意愈深,道:“三月十七我們五嶽劍派爲抗魔教正式結盟,只求魔教這幾日騰不出手攪局。他們自己亂亂陣腳嘛,剛好。”
封秦抱着板栗啃了一口,心道名門正派之中,像你這等調戲良家婦男、不,良家松鼠,嘴邊堆着壞笑的少俠,倒也當真罕見至極,封某佩服佩服。
猛然窗格一響,“嘩啦”聲中一人破窗而入,帶起幾片碎木紙屑。風清揚反應快極,一把將封秦塞入懷中,順手抄起桌上長劍,低喝道:“什麼人!?”來人“哼”的一聲,斜眼一掃,兩人四目相對,不由都呆在了一處。
卻見那人面色慘淡,眉目清秀,黑衣暗處洇着幾團深黑的血跡,手中緊握一柄長劍,正是方纔使計遁去的任我行。
任我行也萬沒料到居然在此處遇見風清揚,面上驚異錯愕之色一霎時便轉做了深深的戒備,待依稀發覺風清揚襟口探出腦袋的灰濛濛毛團兒一雙無害的小灰眼睛正靜靜地望着自己,戒備之中,隱隱又添了幾分恐懼。
他爲人向來朗毅豪闊,此刻雖處盡劣勢,一張臉全無血色,神宇間一點硬氣卻始終不減。風清揚與他凝視片刻,眼中漸漸生出欽佩之意,笑了一笑,攤開手掌道:“請。”
任我行哼了一聲,身一挺便要站立。誰知他眼下身負重傷,體內真氣幾番劇鬥潛藏之後早已衰竭不堪,足下微虛,不防一個趔趄,登時又重新坐倒。風清揚走上前去將他拉起,笑道:“方纔見閣下與貴教兩位堂主鬥智鬥勇,果然英雄。”任我行退了半步,只覺腳踝略微顫抖,彷彿再難支撐身體的重量,便在桌邊拖了條長凳坐下,雙目不敢絲毫離了封秦,道:“不敢當。”從袖中摸出個瓷瓶,打開瓶塞,傾了一顆漆黑的藥丸服下。
兩人一自華山,一出魔教,正邪有別,日間於少林寺中白刃相向,幾乎鬥得你死我活,此刻燈下安然對坐,一時頗覺尷尬,暗中彼此盤算,誰都不知該先開口說些什麼。風清揚手中把玩着一隻邊沿稍漬茶垢的粗瓷茶杯,便彷彿那已然用出了溫潤顏色的杯壁上有什麼稀奇古怪一般,只是低眼不語;任我行一手按劍,全力聚集起丹田氣海之中的殘餘內息,也是一言不發。
忽然幾聲“沙沙”的布料摩擦輕響,卻是封秦從風清揚衣襟內爬到桌上,一隻小爪蘸了些許硯中墨跡,在紙上寫道:“通少府、三焦、曲澤,行巨闕、中朊、氣海。傷胃足陽明之脈,針承漿、缺盆、內廉。”
任我行大驚失色,險些又站起身來,低喝道:“什、你、你怎知道?”
——當年大楚秦太子以醫名聞遍天下,岐黃精絕,縱然世殊事異,這般望聞問切的本領始終不曾擱下。任我行傷勢嚴重,舉手投足間已是再無法遮掩,只觀氣色,便儘可推斷得出其中關竅:那傷勢任我行自身也只是隱約有所瞭解,卻被封秦幾句話間連醫治之法也寫得明明白白,教他如何不驚?——何況單憑松鼠會寫字這一件事,也足以將常人嚇倒一片了。
只風清揚一日之內出乎意料得慣了,擡手擦淨封秦沾了點點松煙的尾巴尖兒,微笑着再不說話。
張口結舌半晌,任我行方指着封秦顫聲向風清揚問道:“這……他到底是什麼山精水怪?”
封秦眨了眨眼,向風清揚“吱”的一叫
風清揚笑道:“路上認識的朋友。”
任我行脣色蒼白,緩緩道:“華山弟子交遊廣泛,在下佩服。只是不知閣下這位朋友高姓大名?”
這一問卻將風清揚問得一怔——他與封秦今日纔算真正結識,一路倥傯,竟是一直不曾見封秦提及過自己的名字。眼見任我行暗暗冷笑,便如同認定了他不知、等着看戲的模樣,他倒也不覺難堪,伸指在封秦額上輕輕一彈,笑道:“我叫風清揚,太昊之風,清澈之清,飛揚之揚。小東西,你又叫做什麼了?”
封秦點了點頭,一霎時小小的臉上像是露出了一抹微笑般的神情,在紙上寫下了“封秦”兩個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