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問天乍見封秦嘔血,不由臉色大變,驚道:“那王八蛋傷你了!”放下小儀,正要搶上去扯他,驀地身側一人錯步而出,手一攬,將封秦攙住了。
任我行雙手扶在封秦腰側,一言不發。他站的石階高,身量便也自然高些,雙目微垂,緊緊盯着封秦睫下溫溫淡淡的純黑色眼眸,神宇間顏色複雜,彷彿想要問些什麼,卻終究沒有開口。
他方纔看得清清楚楚,風清揚一柄長劍護定了清俊含笑的書生封秦,襟懷平整,卻再不見當日野店裡那隻胖乎乎毛烘烘自稱“封秦”的松鼠。
……怪力亂神,匪夷所思,但若是當真信了,卻又分明合情合理。
正沉吟間,卻見封秦擺了擺手,道:“我使不上勁,還是託大了。”脣角略略一挑,似想一笑,眉心聳動,卻嘔出口血來,低聲又道:“不打緊,教小儀別哭。”腰腿發軟,無力站立,靠着任我行緩緩坐倒。
他嘔血時小儀大大的黑眼裡便積滿了亮晶晶的淚水,聽自家大哥一句“別哭”出口,臉一塌,“哇”地一聲便哭出來,縱身撲進封秦懷裡,叫道:“大哥,大哥!”從懷中摸出小手絹,卻又不敢碰觸他脣邊血跡,一張小臉糊得又是鼻涕又是眼淚,抽抽噎噎只會哭。
被她這一哭封秦卻也慌了,摟着女孩兒忙不迭的哄道:“小儀乖,不哭不哭!”他一生三世,最手足無措的便是見自家小孩兒窩進自己懷裡哭鼻子,想低頭親親她臉蛋兒,雙脣腥苦,卻帶着血。他“啊”了一聲,扯了袖角正要去擦,猛然從肺內咳出了什麼,腦中“嗡”的一響,就此人事不知。
醒來時周身安寧靜謐,滿眼都是漆黑,封秦怔忡了一會兒,才省得此刻原是夜裡,身下牀榻鋪墊柔軟,衾單枕矮,透着老竹用潤了的草木清香。
那牀榻正對着半敞的窗口,三月將末的時節,紅蕊零落,卻也不覺寒涼。窗外一鉤老黃的殘月低低懸掛,月下羣青的竹影枝葉起伏,被黯淡的光影模糊了輪廓,一重重如同海浪——這般情景依稀熟識,倒像足了洛陽城的綠竹老巷。
……回來了麼?
肩頭被什麼沉甸甸的枕着,整條右臂都壓得隱隱發麻,封秦低頭看時,正見小儀蜷着身子睡在自己身邊,月下眼角晶瑩,兀自噙着兩顆不曾掉落的淚珠兒。
他心中柔仄,憐惜之意頓生,抽出手臂,先將榻上女孩兒蹬亂的被角仔仔細細掖實了,才自牀邊披了一襲外衫起身。他不清楚自己昏迷了多久,只覺全身上下關節都僵得痠痛難過,不由得微微苦笑,推門而出。
門外小小的院落屋宇落錯,佈置簡潔,青磚墁地,竹籬低低,果然便是洛陽城東的綠竹巷——小院北有幾竿老竹禿枝斜逸,壓得極低,竹下一塊稍爲傾斜的青石原是曲洋夜半撫琴時常坐的所在,此刻卻另有別人半盤着腿坐在上面。
任我行倚着青石的坡度仰頭望月,一張臉教竹影遮住了大半,綽綽約約像是神思遊離,心事重重。他聽身畔腳步聲響,先低喝了一聲“別煩我”,偏頭見是封秦,呆了一呆,便坐直了身子。
——這少年卻是霸道得緊。封秦一笑,道:“小向和綠竹不惜冒險到嵩山找你,被你這麼一喝,怕是要心冷了。”撩衣在院中另一邊的竹椅上坐下。
任我行“嗯”了一聲,便如同沒聽見封秦這句話,反問道:“你睡了一天多,怎樣?”
封秦道:“無妨。小向和綠竹他們呢?”
任我行道:“老向拉着綠竹和你那小妹子胡鬧了一天,說是要教小姑娘幾百年前黑風雙煞的什麼‘九陰白骨爪’替你報摧心掌的仇,累得很了,都睡着。”脣角一撇,大不以爲然,又道:“我聽小向說了你的事。”略略擡起眼來。
那日少林寺中封秦雖在衆目睽睽之下以琴音逼推任我行等人,但知曉這松鼠底細的卻終究只有風清揚與任我行。封秦暗中一笑,心知這少年對自己來歷存疑,只怕問不明白絕不甘心,而如今既然相識,便也不想再瞞他,笑道:“黃鐘不與你在一起麼?那少年的琴彈得極好。”
他此言一出,便默認了自己就是當時的松鼠。饒是任我行原本幾乎咬定了此事,也不由驚得瞪大了眼,半晌,才道:“……難怪,難怪……”究竟“難怪”了什麼,卻又說不出。
只是覺得這一剎那當真是夜涼如水而月涼如水,眼前斜靠在竹椅上的少年長髮披散,絲絲縷縷流淌在落月沉覆的暗夜裡,俱杳然作一場流華氤氳的漆黑的河,人似月,腕凝雪,眼色雍寧典雅,淡淡的笑意若有若無。
任我行身子一震,猛然別過頭去,不敢再看對面人半敞衣襟下微露的纖致鎖骨。
——封禪臺上,那人含腥帶血的冷然顧盼,便已是終身能憶。
他心思糾結,亂作一團,正不明白自己在想些什麼,卻聽封秦輕聲笑了,從竹椅上站起身走向一邊。一時間任我行只道自己心思早被封秦看穿,“啊”的一叫,情不自禁跳起身來,道:“你……我胡思亂想,你別生氣!”
封秦步履一頓,怔道:“生什麼氣?你想什麼了?”神情反而愕然。
任我行又“啊”了一聲,這才知是自己想得左了,臉上一紅,登時尷尬不已,囁嚅良久,低聲道:“你、要回去睡覺?”
他身爲日月神教數一數二的人物,自來貫威明令,呼喝梟桀。封秦見慣了他張狂恣肆的模樣,像今夜這般侷促忸怩的神態卻還是第一回得見,只覺這少年着實可愛得緊,忍不住“哈哈”一笑,走上前伸手在他發頂揉了揉,道:“我睡了一天,再睡只怕就傻了——昨天惹哭了小儀,總不能這麼算了。我看綠竹巷不遠便是洛水,說不得,趁天黑釣幾尾魚,明日一早下廚給她熬魚羹賠不是罷!”言罷在左首一間竹舍的檐下拎起綠竹的竹竿釣簍,輕手輕腳推開虛掩的院門,衣衫低拂,緩步去遠。
院中任我行孑然而立,什麼都說不出,便只能呆呆望着那人的身形湮沒在漫起的鉛灰夜霧裡。
洛陽城建在洛水之陽,自城東綠竹巷南行數裡,流水淙淙,靜夜之中便隱然聽得分明。封秦垂釣的所在去洛陽碼頭甚遠,少有人跡,河岸兩側垂柳低低,萬條絲絛輕點在揉碎月影的脈脈流波上,依稀也似安然垂釣一般。
正是三月將末,芳菲散盡,河畔牽衣的細草卻已沒過了腳踝。封秦自幼帶領楚部部衆沿楚河南岸逐草而居,垂釣之事做得慣了,倒也毫不爲難,當下便在長草間席地而坐,喂罷了餌,將長長的釣線拋入河中。
便如廣袤無際的北地草原上、故國神遊的當年。
綠竹好樂,竹篾編的釣簍內原本插着一支自制的短笛。封秦信手抽出竹笛試了試音,眸色清冷遼遠,不知不覺已是一嘆,待橫笛而吹時,笛音嘹亮,卻是一闋草原上最尋常的短調牧歌。
身後腳步聲響,由遠而近,封秦思緒微分,笛聲自然便停了。卻聽得數丈外的遠處風清揚的聲音低低響起,只說了一句“阿秦”,便住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