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清揚便睡在封秦身畔, 鼻音細細,一隻手摟着已教兩人喝空了的酒罈,另一隻手搭在襟口, 有意無意, 卻像是護着一團常睡在衣襟裡的什麼。封秦的脣在他脣角停了停便即移開, 他卻像醉得沉了, 無知無覺。
月華流轉而細碎, 穿過楓葉分合的縫隙點點墜落,那人薄脣淡紅,溫潤如玉。
……宛若泛起了極淡極淡的水光。
封秦搖了搖頭, 仍是緊緊注視着那脣,不知爲何, 胸口突然一陣發緊, 便如鬼使神差, 不自主的又湊近了些,舌尖兒前探, 輕輕在那脣上一舔。
他眸色深邃,黑得發亮,分明似最純正的黑曜石,卻隱隱有一痕比月色更亮的光影,從最深處透將出來。
驀地風清揚一動, 封秦猛然醒覺, 只道他是要醒, 慌亂之下不暇細想, 忙一仰身子, “砰”的一聲,卻是後腦又磕在了身後樹幹上, 直痛得眼前一黑,倒抽一口涼氣。
風清揚卻只擰緊了眉,腦袋望封秦頸窩鑽了一鑽,又睡熟了。
空氣中一時不由有些尷尬。封秦一張臉漲得火燙,仰頭背靠老樹,便似要隔着密密層層的幾重枝葉數清天幕本就不多的幾點疏星,呆得半晌,卻又“嗤”的一聲笑出來——那笑聲帶着滿滿的嘲諷意味,尖銳而刻薄,漸漸低沉了,笑到最後,卻只餘下極深極深的無奈蒼冷。
——畢竟是個將近不惑的老男人,畢竟娶了親,十幾年前便生了兒子。
便是蠢笨遲鈍也好,刻意逃避也罷。
終究是明白這一切的,終究是動了心。
便也終於明白,當一腔癡狂火熱霎時間被冰水澆做冷灰、當自己說出“你是我第十五個弟弟”時,眼前強打精神微笑着的少年,究竟承受了怎樣不能言說的破碎苦痛。
……造化何辜。
輕輕攏緊了身側少年結束鬆散的外衫,塞北長風裡當年鐵馬秋風的太子笑了一笑,低聲道:“小風,我這人笨得緊,直到如今才明白,我還他媽是個混蛋——我這人從來就不怕死,到如今死得次數多了,更不把這些當回事。我本來以爲,呵,我本來以爲,生也好,死也好,都是一個人的事……”
“……可小風,我死了之後,你怎麼辦呢……”
他喉音沉朗,一字一句說着,溫柔得極了,反濾成了眼底一抹極癡極癡的淡漠,手指枯槁,在風清揚頰畔來來回回的緩緩摩挲。夢中風清揚眉峰更緊,彷彿也察覺了什麼,卻又像被噩夢魘住了,縱然掙扎,也全無力醒覺。
七絃燕語,聲如漪流。按、捺、點、撥,卻是一闋最平和中正的雅正,幽人空山,過雨採蘋,素處以默,妙機其微。
一點一點洗卻了少年眉心易生華髮的苦紋。
清,心,普,善,咒。
“……小風,我答應你彈琴,今夜便彈給你聽——我這身子回天乏術,倘若老天爺還要這麼玩兒下去,我便陪你一生一世;倘若老天爺玩兒膩了,奈何橋上我等你便是——大楚太子一諾千金,這闕調子從今往後,便是對着阿楚,我也不彈。”
陡然馬蹄踏草聲嗒嗒入耳。
封秦手一顫,頃刻間劃弦而止——他面上雖淺淺含笑一派平靜,然而一言既罷,已動心旌,這一劃手勁奇大,只聽“呱啦”一聲,燕語琴古舊的琴絃竟接連崩斷數根,斷絃回抽,力尤不止,將封秦手指也抽出血痕來。
風清揚一驚之下卻也醒了,道:“怎麼?”定了定神,凝神靜聽,只聽山後秋草軋軋而響,另有什麼穿草而過,聲如悶雷,無止無休。
那聲音便如同行軍過峽的輕騎馬隊,只是馬蹄聲即輕且濁,分毫聽不分明,依稀辨識,反而還不如隱約的馬嘶氣喘聲清晰,靜夜之中,徒增詭異。風清揚自從繼承封秦九重蒼神九天之力,耳力之精,已然少有其匹,聽得片刻,道:“聲音是從北往南來的,這又是什麼了?”
封秦道:“是輕騎,人數在一萬到一萬二左右,馬匹全是北馬,馬蹄上包了乾草布帛,所以聽不出蹄音——該是北方瓦剌的騎兵。”他自己便是北狄,行軍多年,自然一聽便知。
風清揚腦子轉得極快,接口道:“是瓦剌人——他們是要偷襲!”封秦點頭道:“多半是了,不是增援便是奇襲。”放下古琴站起身來,道:“咱們去後山瞧瞧,煩你帶我一程。”
他腳步虛浮,明眼人一望即知是毫無武功。風清揚道:“好,你等等!”回屋取了長劍,右手扶住封秦肋下,提氣運勁,縱身便望後山奔去。
北方山勢大多平緩,視野廣袤,俯仰空闊。任我行等人的茅屋搭在山前一片並不彰顯的空地上,山後一道峽谷便是獵戶進山打獵時慣常行走的獸道,人煙荒蕪,長草葳蕤。
——此刻那獸道上卻有無數瓦剌輕騎一掠而過:這一支奇兵突出,正是不欲爲旁人所知,雖是夜行,卻不仗火把,偶爾千夫長百夫長呼喝傳令,聲音壓得也是極低。衆軍士的背脊都緊緊貼伏着馬背,冷冷的月光下,但見人似虎、馬如龍,軍容嚴整,隊走迅捷,長弓彎刀對月生寒,雖在鳥瞰,也足以驚心。
封秦身形隱在山腰樹影裡,黑眼微眯,嘆道:“那個也先太師治軍如此,土木堡之變,卻也不足爲奇——”正想說“倒是那明朝的正統皇帝太不成話了些。”卻聽身後一人低聲罵道:“他媽的,看見這幫孫子就來氣,老任,老曲,小劉,老……莫先生,咱們下去衝他一陣,先殺幾個解恨再說!”語聲粗豪,正是向問天。
他幾人輕功頗高,何時到的封秦卻不曾注意,驀然回首,果然茅屋內外任我行向問天曲洋劉正風莫大幾人來了個齊全。向問天自是雙手叉腰不可一世,任我行卻面色木然不知想些什麼,劉正風曲洋立在一處,莫大抱着胡琴,見了風清揚與封秦,便點了點頭。
封秦抱臂而立,搖頭道:“小向,沒用。”食指連點,點出了幾名千夫長所在黑纛的位置,道:“這一萬餘人列隊而行,看似銅頭蛇豆腐腰,實則暗中帶了一字長蛇的陣法,開、休、生合乙奇,下臨地盤六辛落於巽宮。你這邊有所動作,前後立時夾擊包卷,陷進去,便未必出得來。”眯着眼靜靜看了片刻,脣邊忽扯出一絲精明鋒利的冷笑來,卻又嘆了口氣,道:“要阻住也不是不成,再等片刻罷,咱們人太少。”
他指點江山,侃侃而談,三言兩語便將其中關竅盡數道破。莫大眉尖略略一挑,啞聲問道:“依你看,擊其末節?”不待封秦答話,臉色卻先變了。
與此同時,劉正風、風清揚與任我行等魔教衆人也是神情劇震。封秦一怔,轉過臉來,便見幾道山外的遠處數道紅紅綠綠的焰火一閃即逝,猶如流星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