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秦與風清揚並不知來人底細,不願打草驚蛇,動得都是暗中刺探的心思。風清揚右手扣劍,低聲道:“阿秦。”封秦點頭會意,伸手在風清揚空出的左掌上輕輕一搭,借他一託之力,身形凌空而起,便如一嫋疏煙般悄然沒入道旁竹林。
——“蒼神九天”的心法共有九重,起步雖艱難繁複,但修行時的諸多阻礙歧岔封秦早在上一世便繞過了,進境卻不啻一日千里。當日他與長青子對掌時早已算準,勉力將七成的摧心掌力反擊回去傷了長青子自身,另有三成左右的力道卻被他自手少陽三焦經散入了天突、中極、肩井等十二處穴道,趁機衝破了足太陰脾經、手少陽三焦經、足陽明胃經、陰維陽維與任脈之間的閉塞經絡。
這般拼得自損而衝穴的法子原本極是兇險,但蒼神九天從第一重渡往第二重的關隘無論如何卻是撐過了。
身側纖細的竹枝微微彈動,風清揚也躍入了竹林之中。
兩人在竹林中無聲無息的踏枝穿行,身法輕靈,被篁竹晚春穠碧的枝葉遮得緊密了,便再不露半分顏色。風清揚縱身在前,反手迴護,他衣袂廣博,斜逸的細碎竹枝大多教袖角彈了開來,一去一回,便掛不到封秦身上。
——這孩子哪怕一點莫名的固執也暗暗蘊着極貼心的熨妥溫暖。封秦怔了一怔,忽然便想朗聲大笑,但見林內火光點點已然不遠,壓低嗓子一咳,終是隱住了氣息,眼角一痕淺淺的笑紋卻不由自主的深了。
他早將魚簍靠在了來時路邊的幾株修竹根下,手中卻仍舊挽着綠竹的釣竿。那釣竿長及丈許,帶在身上潛行並不方便,然而在封秦溫潤的指節間略一轉動,卻又靈動而馴順,提縱彈蕩之際宛若衣上結絡的柔軟長帶,一絲破風之聲也無。
綠竹的小院便在竹林深處。又行了約摸盞茶時候,眼前火光猛然大盛,自葉隙裡斑駁望來,兀自扎得人眼痛——卻見小院的籬笆外數十名黑衣人凝然端立,人人手上都執了一束火把,焰光獵獵,松油燃燒的畢剝聲響不絕於耳,衆黑衣人卻俱是緘默不語,面容肅然。
另有四名腰束黃帶的黑衣人排衆而出,分站四角立在院中,手中各執兵刃,與院中任我行、向問天、綠竹三人冷眼對峙。
——這般的陣勢,不必想,又是日月神教中人。
任我行等人或仗斷劍或提長鞭,也都亮了兵刃。他與向問天、綠竹人數雖寡,教中身份卻俱不可小覷。魔教中人礙於三人武功地位,縱然已將小院圍得鐵桶也似,滴水不漏,卻並無一人膽敢妄動。
過得半晌,院內西北角上一名倒提雙鐗的虯髯漢子方沉聲說道:“聽左使剛纔的意思,是定要相助叛賊任我行謀逆的了?”
向問天哈哈一笑,一手將小儀護在身後,另一隻手輕輕一顫,手中兩丈來長的烏黑軟鞭抖將開來,嫩草間“嘶”的一響,蛇一般的打了半個危險之極的旋子。他尚未開口,忽聽任我行截口笑道:“謀逆?笑話!他不跟着我莫不是要坐等上官奇敗了咱們日月神教的家底麼!——諸長老,你是聰明人,眼下神教元氣大傷不曾回覆,偏又遇上了五嶽結盟。少林武當也還罷了,崆峒、峨眉、青城、崑崙、丐幫這些個自命名門正派的,又哪個是好相與的了?咱們神教內亂之事大夥兒只求自己心知肚明,連我這叛教自立的都不願聲張,偏生他上官奇先打了華山、又在嵩山借我的緣故踢了五嶽結盟的場子,十大堂主外派,幾個長老也全支了出來,全不顧忌眼下局勢,反而像是巴不得四外樹敵、宣揚神教自顧不暇一般——劉長老,嵩山上你們抓我是自作主張避過了正派眼線罷?我問你,當日上官奇打發你出來之時,可曾知會你做得小心些了?”言罷手中斷劍倏地虛空一劈,鋏上劍刃雖只剩了兩尺來長的一截,被火光跳蕩照映,猶然寒光勝雪。
他這一席話措辭犀利,鋒銳如刀,一雙眼目光炯炯,分外迫人。他問的那劉長老正是嵩山之上借了封秦餘威下山的長老劉巖,聞言一呆,心道事情倒也的確如此,可上官奇身爲日月神教教主之尊,若說他是有意敗壞日月神教自唐末而起的幾百年基業,卻也着實太過離奇。
向問天笑道:“這話兄弟聽着順耳——諸長老,你有攆着老子屁 股後頭跑的閒工夫,倒不如好好想想是不是當了爲虎作倀的冤鬼罷!”
那姓諸的長老怒道:“教主心思豈容我等揣測?何況你二人叛教在先,卻又作何解釋!”
任我行低低嗤笑,並不答話。向問天濃眉一揚,更不理會那諸長老,擡手拍了拍小儀頭頂,笑道:“小妹子,你瞧這小老兒也沒老成千年的王八,腦袋可當真像是石頭做的。你老哥我白天不是教了你暗器的功夫麼,待會兒打起來你便抽冷子在這老兒腦袋上釘上一鏢,看看是你堂堂寧小女俠的黑血神針夠勁兒、還是他冥頑不靈老王八蛋的腦殼子硬!”他生性狂放粗豪,雖被封秦幾番告誡絕不可在小儀面前爆出粗口,但此刻心中大爲惱怒,到得最後幾句,終於忍不住破口大罵。
小儀拍開向問天手掌,嘟着嘴叫道:“我只讓大哥拍腦袋!你不許拍!”
女孩兒的聲音嬌脆稚嫩,兩句話天真無邪,乍一出口,小院內外劍拔弩張的氣氛便是一緩。綠竹立在任向二人身側,本是默不作聲,一句話聽在耳中,突然一笑,慢悠悠的道:“向左使自來當自己是天王老子,小儀妹子噎得好。”
風清揚與封秦潛在與魔教中人相去不遠的竹叢陰影裡,見小儀教訓向問天理直氣壯,對視一眼,不由都一笑。風清揚回眸略微估計了院中人站立的方位形勢,俯在封秦耳邊低語道:“我護着小儀。”垂首輕輕在封秦腕間小心翼翼的碰了碰,搖一搖頭。
封秦心知他掛心自己傷勢,也是搖頭一笑,低聲道:“你傷得也不輕。這一次彼在明,我在暗,使些手段速戰速決便是。”杏核兒似的眼微微一轉,似是想起了什麼,卻依然淡淡含笑。
這雙眼眸光清冷,深不可測,流轉其間的一點顏色沉沉如永夜,依稀不可辨識——分明是羣臣鵠立的朝堂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絕頂人物,一霎時卻與暗夜無與倫比的契合。風清揚一怔,卻見封秦低眉盤算了片刻,從懷中掏出幾枚草葉來。
這草葉正是方纔封秦在道旁隨手拮取的,有幾味諸如延胡索、仙鶴草之類的草藥風清揚自然識得,另有幾味白花點綴的細葉蔓草他卻叫不上名字。他見封秦就着細微火光仔細翻檢手中草藥,已然明白他心中打算,正欲轉身回視院中情形,前襟內卻猛然多了什麼,竟是被封秦自顧自探進一隻手來。
——封秦醒後不久便提着魚簍出了綠竹巷,這一身除了裡衣,只披了一件極薄的外衫,下藥用的火刀火石都不曾帶在身上。現如今時間緊迫,偏又說不得什麼,他便伸手在風清揚懷中摸索片刻,摸出了火刀火石。
風清揚臉上驟然一燙,忙不迭伸手籠住了衣襟,一句“阿秦”幾乎脫口而出,見封秦掏出了火刀火石,頓得一頓,便狠狠咬住了嘴脣。封秦察覺他呼吸驀然急促起來,不覺暗自稀罕,心道我從前還是隻松鼠時你這身衣服我來來回回豈止睡了一次兩次,卻哪裡見你如今日這般忸怩侷促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