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木棍似是搭建茅屋時廢棄不用的角料, 長有八尺,徑可兩寸,雖不似當年八十斤鐵槍慣用的凝厚份量, 卻也入手沉實, 一招既出, 破風之勢凜然生威。莫大身形一晃, 人已坐在門邊短凳上, 手中胡琴卻不就停,兩指錚錚彈撥,音色峻戾, “嗡嗡嗡”接連三響雜音落錯,如履積雪, 如聞刁斗, 如將寒析, 如動星文。
封秦微一揚頭,低聲長吟道:“……牙璋辭鳳闕, 鐵騎繞龍城。”手中槍法大開大闔,一式橫掃,直抽得風聲如吼——那招式剛烈已極,便似大風捲水、浩然彌哀,頓挫之際渾然不帶絲毫的回寰轉折, 卻又彷彿軍營裡篝火旁執干戈而披甲衣的禮樂舞蹈, 援玉桴、擊鳴鼓, 帶長劍、挾秦弓。
他長髮散落, 月下氤氳, 宛若浮起了一層細不可察的流輝,瑩然生光, 淡不可收,幾莖煅盡了心力的憔悴蒼白依稀在那光痕裡,隨風揉亂,也就再不如何分明——那人的睫極黑極黑,淺淺闔着,一點勞卒的陰影自眼底洇將開來,十二分的凌厲銳烈之中,不過恍然一嘆,驀然便又轉作了浮生一夢裡寂寥如蝕的倥傯與荒忽。
……當真是荒忽。莫大琴弓沉捺,壯闊之意便似龍門峽回波激盪的尾浪,破濤乍起,立時便又回覆了從前凝澀如哭的蒼冷。封秦反手攏過長棍,衣袖卷帶,槍式頃刻之間已由極剛轉至極柔,腰上長佩輕而薄的玉色流蘇被迴旋的槍風離離驚起,纏過流水般婉轉低拂的廣袂長裾,末端寸寸糾葛上漆黑的髮梢,飄搖無方,似也將融進這琴聲幽幽的江南月夜裡。
雪黯雕旗畫,風多雜鼓聲;
寧爲百夫長,勝作一書生。
楊炯詩風精雅,邊塞詩自來卻寫得極壯,取勢慷慨,氣象縱橫。封秦這一生也不會忘記紫騮馬上沙場戰罷的淒冷月色,然而詩中一點畫地取封侯的豪情被今夜一把胡琴泛着雨水氣的悲苦絃音哀哀浸透了,還能出口的,卻只剩了這麼四句:
“……羌靈魂之慾歸兮,何須臾之忘反?背夏浦而西思兮,哀故都之日遠。”
踏歌而舞月,是一霎時興之所至,卻也是一霎時便又沒了心情。封秦嘆了口氣,一揚手將那木棍遠遠擲了開去,遙遙向茅屋內爲胡琴棍影驚醒的曲洋劉正風笑了笑,也不顧莫大停在一旁的馬車早已教雨水淋得透溼,轉身徑自在駕位上半倚半靠的坐下了,“嗤”的一笑,闔上了眼。
——這副身子怕真是不成了,只是不知道那孩子獨自留在開封又過得怎樣。
這麼一閉眼,便漏過了對面莫大口脣微動、欲語未語的神情。
楊柳鳴蜩綠暗,荷花映日紅酣。三十六陂春水,白頭相見江南。
終究是白頭相見江南。
沿着錢塘江口的蘇州海信步而行,過了一片新新舊舊的柳樹林,便見得一彎碧水靜靜流淌,繞着幾戶茅檐低小的人家。小村邊上,一條青石古道曲曲折折,通向不知名的遠方。
小村坐落於杭州城東郊,聽村裡的老人說原本有個名字叫做牛家村。這村子淵源極遠,據說兩宋時便在的,卻一直都不大。後來蒙古人南侵打下了杭州城,村子裡十來戶人家死的死走的走,到如今還剩的七八間老屋子裡,僅有寥寥三四戶十幾口人,仰賴着村口祖傳的幾畝薄田日復一日的討生活。
四個月前封秦與莫大等人分手之後,便帶着小儀寄住在這小村裡。小村人少空房子多,安家落戶並不如何麻煩,臨行時向問天曾硬塞了封秦一大包金葉子,兄妹二人的生計便也毫不拮据爲難。
兩人的房後長着幾株樹齡極老的桃樹。正值七八月間,桃花落盡,桃樹老綠的葉底稀稀落落的結了幾枚青青小小的子實,倒更顯出樹後一片竹林寧謐而清涼的綠意來。封秦每日指導小儀文字武功之餘便常常到林中獨自一人默然靜坐,有時細雨濛濛沾衣欲溼,他也只是披上一件舊衣,並不打傘。
竹林的深處有一座孤墳。那墳是並冢,當初起得不小,然而被二百餘年的歲月漸漸磨平了,竹枝碧色的影下,便只餘了一方殘碑,依稀可堪辨識。
“天山縹緲峰重景圖地封楚友黃固謹立”
封秦一雙手半攏在鬱青的袖裡,盛夏暑氣蒸天,那雙手卻是緩不過來的涼。
——倒顯得眼前石碑透出些暖意了。
“……你當年可是信誓旦旦的說過,要把咱們幾個馬背上打來的天下管得太太平平……你定然是個勤政愛民的好皇帝罷?可不許大哥不在便偷懶……可惜我沒福氣看見你小子兢兢業業的模樣,真是,呵,真是……”
手指順着冰冷石碑上陰文筆畫秀逸蒼勁的頓挫一筆一筆描摹下來,一個“楚”字,整整十三畫。
“……這人是你的朋友罷?黃固,嗯,一筆好字……其實有這樣的一個朋友當真好得很,生前聊爲知己,身後他替你立碑……阿楚,大哥以後也在這兒陪你好不好?可惜你小儀妹妹笨得很,一個‘封’字總要寫成‘圭寸’,將來我的碑,咳,只怕要貽笑大方之家了……”
——從前無論我說什麼總是不到兩句便教你搶了話頭去。如今你和重先生並肩躺在地下,任由我一個人一天天的嘮嘮叨叨,倒安靜了。
滿腔滿腹的懷惜積得重了,其實心裡反而是一場死寂般的淡然:只是有時神思不知怎麼就開始恍惚起來,一起一立,一坐一臥,驀然回首,便會看見那雙肖似父親更像極了自己的柳葉眼兒璀若星子,便那麼盛滿了笑意盈盈。
“……是了,我最近不知怎麼又記掛那臭小子了——還是我和你提過的那個小風,他跟你是一模一樣的犟脾氣,可比你聽話的多,也更神氣……不過那孩子……那孩子,我想來再見不到他了……”
說話間身後沙沙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封秦怔了怔,回過頭來,便見小儀一張圓嘟嘟的小臉正湊過來,問道:“大哥,大哥,你見不到誰?”
封秦一笑,道:“我正和你楚哥哥說你小風哥哥呢——怎麼,餓了?”
小儀點點頭,扯住封秦衣角,道:“你說今天給我燉魚的!”
小姑娘幾個月來被封秦逼着練武,身量抽高了些,一張圓臉卻是依舊。封秦回過身子,輕輕一掐她臉蛋兒,笑道:“就知道吃!將來養成了小豬嫁不出去,豈不是要你家大哥我養你一輩子?”
小儀扯開封秦手掌,搖頭叫道:“我就不嫁!你就得養我一輩子!”
封秦啞然失笑,道:“胡說八道!我早上教你的奇門遁甲要訣背會了麼?背不下來今天你啃西瓜充飢罷!”
小儀臉一揚,道:“早背了!”想了想,巴到封秦耳邊,輕聲道:“大哥,大哥,我發現了頂好玩兒的東西,你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