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問題是喬尼和妮芙一直沒有來得及去想的——開始是因爲要治傷,後來是因爲對嘉蘭行蹤的好奇,最後是因爲妮芙的突然崩潰。
好在聖武士的崩潰並沒有持續太久。或許只是一種例行的情緒釋放吧,當她最後抽泣一下,順帶抹了抹眼淚之後,妮芙首先提出了這個被擱置了許久的問題。
“那羣艾尼迪亞人是怎麼設伏的?”妮芙問道,“這個我可以理解。但嘉蘭你是怎麼找到那羣埋伏的艾尼迪亞人的?”
話題的突然轉換讓喬尼和嘉蘭都有些錯愕。不過既然對方能止住信仰沒有結果的傷悲,終究是件好事。
“爲什麼他們可以設伏?”嘉蘭問道,眼中流露出來深深的疑惑,“我路過一個被焚燬的村莊,發現人都被殺光了,手段比我……讓我感到很憤怒。”
喬尼知道她想說的是“手段比我還毒辣”,不過他不方便揭穿就是了。
“……總之,當我跟蹤他們的足跡,悄悄潛伏在他們身後百步左右距離的一顆大樹後邊時,我就聽見他們的指揮官下令攻擊了。”嘉蘭簡要地介紹道,“但我就是不明白,他們怎麼能知道在哪裡設伏呢?從我到那裡到他們攻擊,起碼有十分鐘”
“明白了……”妮芙點點頭,若有所思,“果然是很可怕的魔法道具……”
喬尼則及時地作出瞭解釋:“他們的指揮官身上有一個魔法裝置,可以瞭解附近隊友的位置。我估計我們追蹤的那支襲擊隊忍受不了我們的追擊,所以主動朝另一支隊伍靠攏。而另一支隊伍發現了自己同僚的意圖,於是也逐漸朝他們接近……大致如此吧。說起來,你有沒有發現什麼可疑的戰利品?”
嘉蘭瞭然地點點頭,然後擡頭看了看天花板,搖搖頭:“沒發現……你受了那麼重的傷,我總不能一具具屍體都給剝光了找戰利品吧?搜點金幣就行了。”
“不管怎麼說,這種魔法物品的威脅都太大了。”妮芙一拍桌子,“不知道阿爾佈雷德伯爵有沒有把這個消息傳遞出去。如果前線不知道的話,會遭受很大損失的”
喬尼看了一眼妮芙,扭頭問嘉蘭道:“你接下來打算怎麼走?一路深入艾尼迪亞帝國然後躲上一年?”
“不然你給我指條別的路?”嘉蘭翻了個白眼,“往南會碰見我母親,往西會遇上通緝我的商隊,往北倒是可以去奧賽丁,可是那一排高山我肯定翻不過,除了往東我還能怎麼辦?”
頓了頓,嘉蘭的目光漸漸飄渺起來:“聽說坎亞納挺有意思的,不知道東邊還有沒有船要往那裡開……”
答案是幾乎沒有。自從艾尼迪亞的信徒佔據了整個維爾薩第二帝國東部海岸線之後,海外貿易便漸漸向奧賽丁發展了。雖然那裡不是不凍港,但商船可以挑時間。無論如何,這總比和艾尼迪亞的狂信徒打交道要省心地多,也要賺得多。
不過喬尼這三個人對此一無所知。喬尼倒還知道地多一些。
“我知道奧賽丁東邊的海岸在夏天的時候會有坎亞納的商船靠岸。”喬尼說,“艾尼迪亞這裡……應該有吧,畢竟都是從坎亞納大陸來的,彼此難道就徹底斷絕聯繫了嗎?”
諷刺的是,事實就是這樣。
“啊呀啊呀,煩死了。”嘉蘭擺擺手,一口灌下杯中剩下的麥酒,“你準備往哪兒走?”
“艾尼迪亞,找艾絲翠兒。”喬尼抓起一塊肥膩的烤肉,皺着眉頭看了看,扔進嘴裡,“最多兩年,找不到我就回奧賽丁安分過日子去。”
“安分過日子……嘖。”嘉蘭搖頭,面露鄙夷。她對妮芙揚了揚腦袋問道:“你對安分過日子有什麼看法?”
“沒什麼看法吧……”妮芙被這個問題問懵了,也可能是因爲腦中還在盤算艾尼迪亞人的高端魔法物品對戰局的影響,“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嘛……可以理解。”
“我也理解。”嘉蘭點點頭,看着喬尼,“如果那個傢伙確實是個懦夫的話。”
大家都是聰明人,就不用假惺惺地問“此話怎講”了。
“你說懦夫就懦夫吧。”喬尼搖搖頭,手指在看起來還算乾淨的桌布上擦了擦,“不然能幹什麼呢?每天徘徊在生與死的邊緣,最後死地毫無意義,或是被一個新崛起的年輕人給踩在腳底當作自己晉身的墊腳石?你看看人家哈維爾,打完十年仗,立馬安生過日子,武器都很少出鞘,多好。”
這個算是偷換概念,不過嘉蘭和妮芙對此根本就沒有概念。
“再說了,嘉蘭,你想想看你的母親。”喬尼接着說道,“她不也安分地過日子了麼?……她確實安分地過日子了吧?”
“這倒是。”嘉蘭點頭,皺緊了眉頭,“但是她那時候已經不年輕了喲聽說是懷了我之後才收斂一些的,之前一直都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勇士。”
……勇士……
“那現在呢?”喬尼好奇地問。
“殺人之前會考慮一下,是不是一定得殺。”嘉蘭搖頭晃腦地回答道,“或者根據自己的心情判斷。”
喬尼想了五秒鐘,始終覺得這和殺人不眨眼沒有本質上的區別。
“關鍵是你還年輕,小夥子。”嘉蘭拍了拍喬尼的肩膀,順便蹭掉了點手指上的油脂,“兩年後你也就二十歲出頭,正是大殺四方的好時候。南邊有坦尼亞斯人,東邊有艾尼迪亞人,聽說北邊還有野蠻人……”
“歸化民。野蠻人基本上看不見了。”喬尼插了句嘴。
“……反正就是那個意思。”嘉蘭擺擺手,再一次把手搭上喬尼的肩膀——這下徹底抹乾淨了,“你看你,身中五箭還能戰鬥,說明什麼?說明你的戰鬥力不能浪費啊年輕人。來吧,少年,奧芬巴赫需要你,達芙妮也需要你,還有你那師傅,奧達拉也需要你。帶着蘭斯洛特——我知道肯定是她,早看出你們兩個不對了——來斯坦因納子爵領吧那裡是你新的家園”
喬尼靜靜地看着嘉蘭,許久,當妮芙都忍不住想插話的時候,他終於緩緩開口:“這這套說法怎麼聽起來那麼奇怪……你是練過嗎?”
“就最後一句說順嘴了。”嘉蘭把手撤開,重新抓起了一塊偏瘦的烤肉,“達芙妮讓我屠村的時候順便招募那些難民,我怎麼可能會嘛,是不是?所以她就教了我一套說辭,還讓我練……不過這話從維爾薩的女惡魔嘴裡說出來,那些異教徒難民居然還有跪下祈求戴瑞尼斯護佑的。所以後來我就不說了,剛纔正好想起來。”
喬尼瞭然地點頭,但妮芙突然激動起來了。
“屠村?”她瞪着嘉蘭,“你剛纔是說,屠村?”
一片戰爭的陰雲籠罩了這張桌子。喬尼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決定暫時避開戰團。
“放輕鬆,騎士小姐。”嘉蘭不屑地撇了撇嘴,“如果你去見過那些坦尼亞斯佔領區內還能保留村民身份的傢伙都做過些什麼,你就不會那麼激動了。”
一小時的解說之後。
“太可惡了”妮芙一拳頭砸上桌面,砸地桌上的木杯和盆子跳了一下,“實在是太可惡了”
誤會解除,這三人之間倒是更加親近了些。
第二天,整理整理着裝,嘉蘭去城裡的裁縫店換了一套衣服,三人問明瞭阿爾佈雷德伯爵城堡的方向,便啓程上路。
首先,得把馬拿回來。
“其實他們這種魔法裝置有一個破綻。”妮芙的腦子裡還在盤算這件事,“如果我們繳獲了一個,並且問出它的使用方法,那就能追蹤剩下的那些襲擊隊的方位”
“那在戰場上也會有同樣的效果。”喬尼搖搖頭,“不會那麼簡單的不然艾尼迪亞軍隊的位置很容易就會暴露的。”
“講不定是個附了神術的裝置。”嘉蘭插嘴道,“就像我家原先賣的那些附了不滅明焰的木球和水晶球。”
“所以說……”
三個人熱火朝天地討論着,絲毫沒有感覺到危險的臨近。
當然,這和危險離得太遠有關係。
安吉爾一路所至,道路都十分太平。就像是在雜草叢中開出的一條倒伏的道路,荊棘堆中斬出的小小空地。關於這條商道的盜賊被全部肅清的消息很快就傳開了,越來越多的行商和小型商隊繞着路從這裡經過。雖然比不上鼎盛時期的繁榮,但也不似過去數月那般蕭條。
“閃開前面的人閃開”馬蹄聲由遠及近,伴隨着高聲的呼喊。一名騎手縱馬奔來,惹得路中央的商隊慌忙避讓。
“這是薩瓦爾多城的紋章”有見多識廣的商人對旁邊的人說道,“是不是前面打起來了?看起來很緊急啊”
“打起來也得接着走。”他的同伴回答,“我們這一趟賠不起……”
剩下的話,安吉爾就聽不清了。她深深回望那個漸行漸遠的騎手,眉頭微蹙。
“是不是應該……”她沉吟了一下,“算了,卡維爾自己能行。”
她搖搖頭,策馬小跑起來。
從伯斯林城騎來的駿馬通體雪白,找不出一絲雜毛。這是最優秀的坦尼亞斯種駿馬,價值不菲,耐力與爆發力俱佳,算是戰馬中的極品。不過在安吉爾的胯下,這匹良駒也不過是個代步的牲畜。
“跟着這些商隊?”安吉爾自嘲地笑笑,“我的乖女兒啊,這次你怎麼就不聽話呢?”
她看了看太陽的方向,猛一夾馬腹。原本小跑的駿馬嘶叫一聲,撒蹄狂奔,驚擾了那些低頭趕路的商人與旅行者。他們開口想罵,一看那雪白的馬身,頓時閉上了嘴,直到對方走遠了才鬆一口氣。
“記住,惹誰也不能惹貴族”有老商人現場教導起自己的後輩來,“切記”
他沒有多說什麼,現場的沉默已經足以說明問題。
當安吉爾來到艾尼阿爾城休息的時候,她例行公事般地問了問城門衛兵一些關於她女兒的事情——比如揹着巨大的鐮刀,鐮刀的造型,還有看起來胖上一圈的身材。她很早以前就不指望能得到什麼滿意的答覆了,自己的女兒在這一點上倒是十分注意。
“您是說這樣的一把武器麼?”城門守衛比劃了一下,在獲得了肯定的答覆之後,他老老實實地回答道,“是的,夫人,三天前有一位榮譽騎士入城,其中一個隨從就是帶着這樣一把武器。”
“哦?”安吉爾挑了挑眉毛,摸出了一個金幣,“說詳細點。”
“是的,夫人。”對於這位證實了自己是伯斯林大公夫人的女人,士兵絲毫不敢怠慢,“那名榮譽騎士是歐若拉的聖武士,揹着兩把巨劍;她攙扶着一個受了重傷的戰士,身後跟着那個拿巨鐮的女戰士。他們進城就去找了歐若拉的牧師治療,第二天就出城了。”
“往哪裡去了?”安吉爾手指撥動着那枚金幣,瞥了一眼城門守衛。
“往西邊去了。”那士兵回答,“不過去哪兒……”
士兵偷眼看了看一旁馬背上那巨大的砍刀,嚥了口口水,打消了坐地起價的念頭:“他們往阿爾佈雷德伯爵的城堡去了。”
“很好。”安吉爾將那枚金幣扔給了士兵,“那座城堡怎麼走?”
“您順着路往西,經過第三個村子往南,在第二個岔路往西就是了。您可以問問那裡的村民,他們會告訴您的。”拿了錢的守衛知無不言。
“非常好。”安吉爾隨手又拋出兩枚銀幣,翻身上馬,竟是連城門都不進,直接往西而去。
“願諸神祝福您,尊敬的女士”守衛大聲喊道,然後高興地撿起地上的兩枚銀幣。即使一會兒要分出一小半給自己的上司,但憑空得來這麼一筆鉅款,還是讓他十分高興。
至於安吉爾,心情自然也是很好的。當目標明確,她便有種暢快的感覺,就像是幾十年前在叢林裡,當族中斥候回報敵人方位時的那種暢快。
“讓我們用血祭奠我們的祖先”當時的少女安吉爾是這麼說的。
“乖乖跟我回去吧,乖寶貝。”現在的人母安吉爾是這麼說的。
時間還真是把殺豬刀,任你防禦多高,總會留下難以忽略的痕跡。
而安吉爾的獵物們,卻對此毫無察覺。他們與安吉爾在直線距離上差了一天半的行程,在迂迴的距離上差了兩天半的行程。這個距離原本還能繼續維持一段時間,不過這三人都沒有縱馬狂奔,所以……
所以就聊上了嘛。
“妮芙,你確定要和我們一起去艾尼迪亞嗎?”嘉蘭第二次問道,“雖然我不反對啦,但是你不用留下來防守嗎?”
“如果戰爭重新爆發,我在正面戰場上或許起不了太大的作用。那些貴族……”妮芙嘆了口氣,詳細地解釋道,“但如果我能深入敵後,擾亂他們的軍需運輸甚至是徵兵與動員工作,那將會起到更大的效果。”
“但你不是要守護弱者的嗎?”喬尼看着妮芙,“去艾尼迪亞跟守護可扯不上什麼關係。”
“其實……”妮芙張了張嘴巴,欲說還休的樣子。最後,千言萬語化成一聲悠長的嘆息,箇中情緒千迴百轉。
“好吧。”嘆完氣的妮芙表情堅定了許多,“其實我是不想遇見我的母親。”
這句話讓同病相憐的嘉蘭大感興趣。她放緩馬速,往妮芙那邊湊過去:“你母親不是法師嗎?你別去見她不就行了。”
“但是這次艾尼迪亞軍有備而來,說不定要有法師之間的對抗。”妮芙敲了敲自己的板甲——這身板甲已經在上一個城堡裡得到了大致的修復,“按照我這個裝備,肯定是做前鋒或者法師護衛的。”
於是兩個人都懂了。
“你們真是讓我很爲難啊。”喬尼抱怨道,“一個是追求血與暴力的女惡魔……”
嘉蘭很矜持地笑了笑。
“一個是衝着艾尼迪亞人後勤補給去的維爾薩榮譽騎士。”喬尼長嘆一聲,“我是要去找人啊各位,找人啊要不到了那裡我們就分頭行動吧?”
“啊呀呀,你急什麼。”嘉蘭擺擺手,“找人對不對?找艾絲翠兒是不是?艾絲翠兒那種水平,說不定現在就是個艾尼迪亞軍隊的在役軍人了,軍官都說不定。我們這麼一鬧,可能都不用你去找,她自己就過來了。”
“你這個可能性太小了。”喬尼一頭黑線,“她肯定是在艾尼迪亞帝國的南部前線,和坦尼亞斯人拉鋸,怎麼可能跑到這裡來參加這種戰鬥?你以爲她當時爲什麼離開?不就是因爲急着找所有坦尼亞斯人報仇嘛”
每當想起這件事,喬尼都會深深的痛恨外加嘲笑仇恨之主馬格努斯。有意義麼?最後艾絲翠兒還不是皈依艾尼迪亞去了。
“那隨便你好了。”嘉蘭果斷放棄了勸服,“先一起越過邊境線再說,這可是要穿越戰區的,至少也是軍事對峙區域。多一個人多一份力量,你說是不是?”
那倒是沒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