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詩琳:
你好呵。列車上漫長的時間難以打發,這是我給你寫的第三封信了。自上車以來,我們一直長時互相發着關懷的短信,我也在不住地寫下這些思念的文字,思念,思念久久縈繞,就彷彿我們彼此還在身邊。
不同的地域
一樣的星光
你知道我在想你嗎
真心的祝願你快樂
看着這條短信,我感覺你的眼睛,就像我迷惘的天空中的明星,一直在看着我,看着我。
真心地祝願你快樂
你知道我在想你
即便在不同的地域
我們也能共享一樣的星光
女朋友的短信?旁邊的李珊然饒有興趣。我說是。她說有人掛念挺好的。我說是挺好的。她眼睛笑得微微彎了,我說怎麼一肚子心事原來是捨不得女朋友男人倒也多愁善感。我說你才一肚子心事多愁善感哪。怕她再取笑連忙把手機翻蓋蓋上。
她又問我一直在寫什麼東西。我又趕忙把信紙收起來。她撇着嘴,有點不屑,是在寫信吧離開家纔多長時間就想家了。我說想家不好嗎。她說想家的都是性格軟弱的人軍人就要剛強。
我努力做出一副剛強的樣子說不是在想家。而我確實也不是在想家。我,還有家嗎?她恍然大悟,知道了是在給女朋友寫信,不容易啊現代社會還寫情書的人很少了。
她似乎挺羨慕,你們這樣的年紀就可以談戀愛真是很幸福在我們家鄉高中談戀愛可是要挨家長揍的。她笑笑,我突然發覺她左嘴角有顆虎牙,嵌在粉紅而健康的牙牀上。
而我繼續沉默。我對於自己的戀愛,從不肯在人前多發一言。或者是涉及私隱,或者是覺得這種感覺只需自己體會而不必言傳。
中午的時候,列車經行湖北襄樊,上來很多人。看得出以外來務工的和返校的學生居多。很多人扛着巨型的行李,甚至比體形要大上好幾倍的袋子,讓我想到辛勤的工蟻。原先所有的空位全擠上了人,車廂過道里到處塞得滿滿的。看着很多人被擁擠得變形的身軀和麪貌,就活生生的在我的面前,我很不適應。
李珊然這時已經換下了軍裝,依舊穿着原先的便衣。但列車員走過看見她掛在廂壁上的軍帽,便停了下來說姑娘你是軍人啊給你個列車治安員噹噹吧。
李珊然笑笑點頭。於是,以後的時間內,每當列車一陣晃動,我們座位上方行李架下的“列車治安員席”的牌子隨之晃動不已。
這個列車治安員我每回坐火車都當,幫忙維持列車秩序是件很有意思的事。她閃着眼睛,有些一本正經的指着那個牌子說,知道這這個牌子代表什麼嗎?
我不喜歡猜東西,所以沒反應。
她一臉嚴肅了,這代表信任。
信任。
現在的這節現在擁擠得幾乎邁不開腳,哄亂得如同菜市場一樣。因爲人多和嘈雜,之前很長一段時間我沒再寫東西。更多的我開始與李珊然閒談來打發時間。
我想着那個詞:信任。琢磨着,去了洗手間。回來時李珊然的座位坐着一位中年婦女,抱着個一歲不到的嬰孩。另有一位白髮蒼蒼的老人,扶着柺杖,坐在我的位子上。而李珊然不見了。
我找到列車員,拿出車票指着我的座位,問我還沒下車怎麼就有人搶座。那列車員看了情況,覈對了一下,對着那老人說這位老先生你坐了別人的座了。不不他沒坐錯。李珊然不知道從哪裡擠了過來,列車員同志不好意思是我這位朋友弄錯了。
我差點發火不知道她什麼意思。李珊然拉着我站在一邊,說他們都是臨時上車沒買到票的一個是老人一個帶着小孩多不容易我們就把座位讓給了他們好了。她說這是講文明禮貌。
大姐,我們還有二十多個小時的路啊。我又好氣又好笑,難道要一直站着?怎麼不見別的文明禮貌的人讓座位給他們啊。誰又讓我座給我們呢?李珊然也無奈地笑了,學弟忍着吧誰讓我們是軍人呢。
呵,軍人。
是軍人應當舍已爲人,是軍人便要濟危扶困,是軍人必須見義勇爲。
於是,在這擁擠的火車空間裡,我做了第一件以軍人身份應該做的小事,讓座。這事對我來說,感覺很新鮮。不是我原來多少年的生活一直是鐵石心腸,而是際遇讓我一直沒有做這類事情的機會。
我和李珊然相對着,扶着座位,互相苦笑着。我問她坐火車是否從來都是這樣。她挺看得開,說她還年輕站着熬幾個小時無所謂把座位讓給有需要的人更好。不過我也知道,她自己心裡也在爲未來的路途暗自憂心。
我說那些站着的老人和婦女小孩明知道上車沒有座位還要上車來就應該付得出代價。我說其實並不需要她去做好心因爲他們早有心理準備了。
李珊然臉板了起來,很認真很認真。她用明亮的眼睛看着我,那眼光似乎有了些陌生的意味。
我說,這是常理啊要怨就怨中國鐵路建設不行。她說,不,你這一生從沒認真體諒過別人吧。
體諒。這是一個多麼偉大的詞。就像我剛纔反覆琢磨的那個信任一詞,都是勤勞質樸善良勇敢的中國人民道德中最閃光的東西。但很不幸,如同她所說的,我不懂這個詞,也不懂那個。
多少年來,我都憑着一股股的怨氣在讀書,在寫作。我總是覺得,別人和這個世界虧待着我,不理解我,而從不需要我去爲着外界多想。而現在,軍人,呵呵,只怕也是個總是受着虧欠,做着奉獻的賠本職業。難道我的生活註定是要受着虧欠的?
我爲自己找藉口說擔心她一直站着受不了她畢竟是個女的小心累暈過去。她很樂觀,明天早上我們便到站了怕什麼。我心裡說,等着瞧吧。
李珊然去逗那婦女的小孩,我也沒閒着,一個勁地往肚裡塞吃的。昨天一夜沒睡,讓我覺得分外肚餓。我舉起蛋糕和水果向李珊然示意,她只是搖搖頭,笑笑,看着面前的小孩,臉上有別樣的欣喜。
這又讓我疑惑了。
她會把自己的座位讓給需要的人,會幫助別的人管好小孩子,會爲剛上車的旅客四下安置行李,會爲人來人往通道順暢一停地協調各人,會幫乘務員打掃車廂做好清潔衛生,會主動爲不方便的人們打開水,泡泡麪……
詩琳,我真的對她有種要頂禮膜拜的感覺,想走上前去跪倒在她腳下,然後祈禱說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你幫幫我吧,讓我離開火車,離開所謂的軍校,回到你的身邊吧,就讓這一切都是場夢未曾發生過吧。
以上這些文字都是寫於晚間的了,晚間餐車車廂開放座位,我與李珊然便買了票去坐着,在那個時候,我才能安靜地寫着一天的所思所想了。
觀音菩薩在不忙的時候,便與我聊天。因爲她比我早上一年的學,確實可以當之無愧地稱做學姐級別。她這次回去,要上大二了,而我只是個大一的新生。她告訴我,她不住在廣東只是南下到海南旅遊的,到三亞見識見識那美麗的海濱風情椰林沙灘什麼的。她喜愛旅遊。她說三亞的風光真是一流怪不得什麼世界小姐的選美比賽都要在這裡舉行,一舉辦就是好幾屆。三亞是不錯的,那個男人去過,回來時帶了盤他們旅遊的錄像帶,我看過一次,對那裡美麗的風光印象挺深。
她挺有感慨地說,海南人,廣東人,光這氣候就很佔了便宜加上政策好所以經濟發展好。她頗有些爲自己的家鄉鳴不平,據她說,她的家鄉人口多田地少偏偏經濟又不發達,農業和種植經濟作物就是當地人主要的謀生手段。
所以,雖然我沒有錢還是要到那些地方去走走,如果不去的話,就永遠不會真正的理解到了心中的疑問。她說,只有這樣才知道家鄉人應該去怎麼樣發展自己的經濟。
我明白她的意思。我的家在廣東的珠城。城市不大,由於處於改革開放的前沿,有着經濟特區的開放與包容,經濟建設發展迅速,在全國屬於很先進的行列。我出生以來,沒有去過太多的地方,最多去着廣州或是深圳幾次,偶爾帶着港澳通行證跑趟澳門。在我眼中,珠城確實是個很不錯的城市。廣東幾個名城,其實都不錯。
她嚼着個蘋果含糊地問我爲什麼考軍校。我感覺到她在掏我的心底話,反問她爲什麼這麼問。她說感覺廣東人應該很少當兵,尤其是經濟比較好的地區,大家都一門心思地掙錢去了。
確實如此。
我說我不想考軍校現在卻要去了這純屬是個意外。李珊然說她覺得軍校很好人們也常說好男要當兵。我說別欺負我不懂北方俗話,人們說的明明是好男不當兵好鐵不打釘。她忽閃着眼睛,說在她們家鄉經濟不好,當兵光榮,也是條很好的生活出路,在那當個兵都打破頭更別說考軍校了競爭壓力特別大。
我說她家鄉經濟不好她卻還有錢千里迢迢地跑去海南旅遊。她沒有說話,繼續一點一點地咬着蘋果。她咬蘋果的神態很美,很可愛,感覺彷彿就像少女動畫片中吃東西的可愛寵物一樣。
她問我吃不吃蘋果,我說不吃。她說那是她家鄉威海特產的大蘋果國光品種,口感特好還銷往世界。她說她家還種有一大片蘋果林,而她家鄉所有的蘋果林連在一起那真就是一個海洋。每到春天的時候,蘋果樹開花了,一片又一片的白花,人就像行走在花的霧裡面可美了。
我說威海很好啊聽有些電視片介紹過,城市美鄉村也美經濟也不錯你不是說你們那經濟不好嘛。她點點頭,很認真,是不好啊比起北京上海紐約東京之類的地方要差多了。
她說看樣子我也算個發達地區的先富階層嘛怎麼還坐硬座是不是在體驗生活。
體驗生活。像被什麼最深層的回憶觸動了的心,這四個字。
我,是在體驗生活嗎。
親愛的詩琳,這封信寫到這裡的時候,車窗外的天色已經全黑了。兩天一夜的旅程將在明天早上宣告結束。座位讓出去了,白天只能在窄小的過道上扶着座位靠背站着,累得腰痠背痛。我這一輩子何曾吃過這樣的苦?
我快熬不住了。但看到李珊然與我一樣在苦熬着,自然不能輸給個女的。好吧,夜色太深,這封信先寫到這吧。你可別太晚睡了,熬夜對身體不好。詩琳,晚安。
吻你
你的城
2001年8月27日0時15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