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琳:
還好嗎?寫這封信的時候,已經是編隊訪問新加坡樟宜軍港的第二天晚上。歷經了一個多星期的航行,人已經初覺疲憊。呵。總算可以安頓一下了。
詩琳,我總算品嚐到身處異國的那種滋味了。當地羣衆來參觀我們的艦艇或者我們去參觀新加坡有名的獅城雕像時,明明周圍人來人往,卻總感覺到自己是孤單的,是漂浮在異域的,夜深人靜時,想想珠城,想想M城,那感覺卻又異樣的親切。
抵達新加坡海域時,是23日上午10時許,天空陰霾,正下着小雨,那景象,倒與珠城的小雨有幾分相似哪。
海面上也有七級海浪,能見度很低,我們沒能遠觀這座名城的全貌。新加坡海軍派出了“獨立號”巡邏艇前來迎接我們,引導我們前往樟宜港碼頭。
看!那是小鷹號!大將往舷窗外一指。雨霧中,只見我們剛航經的其中一個碼頭邊,赫然停靠着一個棱角分明的黑乎乎的龐然大物,那便是小鷹號航母了。由於能見度的原因,看不清甲板上停靠的飛機。在它的周圍,零零散散地停靠着七八艘各式艦艇,至少有一艘是“斯普魯恩斯級”的,應該也有一艘“佩裡級”的,還有兩艘拖船,好像還有艘大型補給艦。在另一頭,一個半浮出海面的同樣黑乎乎的傢伙,看來是“海狼級”的核潛艇。
大將嘆了口氣,說一支航母戰鬥羣的作戰能力,就相當於我們海軍半支艦隊,這樣的國家,這樣的海軍,真可怕。
我皺着眉頭說大將你別長他人志氣,小鷹號很快就退役了,再威風也威風不了幾天了。大將說它退役了,喬治華盛頓號又服役了,性能更先進戰鬥力更強。那有什麼值得高興的。
也是。我們沉默着,直到那個碼頭過去了,大家似乎才稍出了口氣。
揚珊作爲我們的學員教導員,也來到船艙裡,說,你們還記得我說過的那個故事嗎?那個中美兄弟艦的故事?我們說記得。
揚珊說那艘軍艦現在就停靠在樟宜軍港美國航母鄰側的碼頭,有機會的話帶你們參觀去。
我們說好。可都提不起多大的興致來,這倒叫揚珊疑惑了。
煙雨中的新加坡,這個彈丸之地的城市,創造了很多亞洲的奇蹟。它的繁榮,它的廉潔,它的市民的高素質,它整體的高科技水平,都讓聽到這個名字的人肅然起敬。
而新加坡海軍可謂是世界上最小的海軍之一,人數只有幾千人,裝備的幾乎是清一色的小艇小船,最大的艦隻就是坦克登陸艦,滿載排水量不過4000多噸。可是,你能想象得到嗎,詩琳,這樣的一個丁點大的國家,居然在2000年僅出動一艘坦克登陸艦就完成了環球航行!比我們自稱的偉大的中國,還要早上兩年!
當然,新海軍登陸艦是一段一段地走,到一個國家的港口基地就補充休整一下,因此從嚴格意義上說,算不上真正的環球航行,但至少是個不嚴格意義上的環球航行。
僅僅憑這一點,我們就要對這個小國海軍,表現出不一般的敬意。
編隊在引導艇的帶領下,緩緩駛進碼頭。遠遠的就看到碼頭上早已經聚集了一大羣人,有排列的整整齊齊的一色白衣的新加坡海軍軍樂隊,也有前來迎接的普通民衆軍樂隊還沒有開始演奏,但鑼鼓喧天之聲已經非常清楚。在民衆之間,我們遠觀到了諸多的歡迎橫幅和鮮花,更震動我們的,是一面巨大的五星紅旗。
鮮豔的五星紅旗,飄動在東南亞的海風之中,爲這片美麗的海濱,多添了一分熱情與輝煌。
編隊的官兵們冒着雨,整齊地穿好潔白的禮服,標杆式地沿甲板四周排列好。我很自豪,詩琳。真的。對於有些學員來說,已經出訪過外國了,就在我們一部分人蔘與鐵人三項比賽期間,有些人已經感受過這流動的國土駛抵外國時的震撼了。
而對於我們這些人來說,這種感覺,是陌生的,卻讓人激動得身體由已。我們向碼頭上的人的揮動着我們戴着白手帕的手,揮動着我們年輕的心。
新加坡海軍艦隊司令部副司令和我國駐新加坡大使、華人華僑代表、中國留學生及新各界人士到碼頭迎接。在碼頭之上,“熱烈歡迎中國海軍艦艇編隊訪問新加坡”的巨幅標語迎風招展,歡迎的人羣熱情地揮舞着中新兩國國旗。碼頭上舉行了簡短而熱烈的歡迎儀式。
在歡迎辭和記者採訪之後,華人華僑及留學生代表百餘人登上我艦編隊參觀,他們都很激動,看得出,他們都很激動。
詩琳,我們也算開創歷史的一羣了,至少,這是我人民海軍艦艇編隊首次對新加坡進行友好訪問。
人羣一點一點地通過舷梯來到艦艇甲板。我與高手因爲形象較佳(嘿嘿,這不是我們倆自封的,是揚珊親自選定的,她如是說),則在“太倉艦”舷梯邊上,負責幫助上艦有困難的羣衆登艦參觀。而看得出,參觀者們對我們的形象也很滿意。細雨已經微微打溼了我們的禮服,但我們的心,仍像火一樣炙熱。
而當隊伍最後,坐着輪椅,抱着一束鮮花的人,把鮮花送到我手裡的時候,我整個人呆住了。
詩琳,是你,你來了。
你瘦了,詩琳,瘦了很多,瘦得讓我心疼,心疼。臉色蒼白,眼光也比較平和了,只是嘴脣擦有一抹粉色的脣膏,才稍微覺着些你以往的活潑。而你,除了坐着輪椅之上,雙腿上還綁了許多的機械部件,冷冰冰的,研梆梆的。
你安靜地看着我,微微的一笑,很淺很淺的笑,彷彿能看透世間一切的笑,那就像是個歷經生死劫難的出家人,看透了千千萬萬的世事一樣。
那樣的神態,本就讓我一直懸着的心感到寬慰,可它卻疼痛如絞。我很想哭,很想哭。
詩琳,你知道,我一向都不是一個堅強的人,至少內心裡不甚堅強。
你輕輕地說,阿城,你好。
這聲音,如同久違的天籟之音,詩琳,讓我的心裡如大海澎湃。我有很多話要說,詩琳。很多話。
但,我不能忘記我的禮節與職責,詩琳。我微笑着對你說,你好。然後幫助你自舷梯推上了甲板。
你很溫和地說,謝謝。說這兩個字的時候,你還是淺淺一笑,這笑,讓我的眼淚一下子出來了。真的哭了,詩琳。由於天空小雨落在臉上已經很多,這淚並不明顯,可你察覺了。
你說,阿城,當兵一年了,怎麼還這樣動輒小孩子脾氣,哭什麼呵,讓人看到了,有損形象哈。
揚珊可能是發覺我照顧一名參觀者時間太久了罷,過來詢問情況。問明瞭情況,當機立斷,說小江你帶她去參觀罷,我安排方旭來換你。
我模仿着胖子的口氣,說教導員你真是我的親姐。揚珊哼的一聲,別盡撿好聽的說,下回可要給我好好幹活。我連聲說當然當然。
詩琳,你想象不到,那天,在新加坡的細雨下,我推着坐在輪椅上的你,緩緩地走在“太倉艦”的甲板上,細雨淋溼了我們的頭髮,衣服,和心情,那種感覺,讓我似乎又回到了往昔,回到了我與你手挽着手,輕舞在珠城海邊的時刻。
那是何等的幸福。
你說你在新聞上看到了我們遠航編隊的行程,便辦妥了護照,由巴黎直接坐飛機飛來新加坡。你想看看我國遠航的軍艦,也想看看軍艦上的我。
我說你身體如此,何苦讓自己受這越洋之罪。
你沉默了一下,說,阿城,我不怕受罪。
然後,你又說扶我。你把手按在我的肩膀上,努力支撐着身體,顫巍巍地自輪椅上站了起來。
我驚喜地說你治好了。你只苦笑着說,腿是治不好了,只是靠着外部機械的力量,勉強起來。熟悉了以後,就可以慢慢走路了。
詩琳,那天,我扶着你,緩緩地走在甲板的欄杆邊,看着雨中的大海,看着陰沉的天空,數着來往的步子,數着我們的心情。你挺痛苦,也很快樂。你說,以後遠航編隊每到一站,你都會想辦法去看我,一定會去的。
我知道,你說的,你一定會來的。
我把軍帽摘下,夾於左脅,右手輕攬着你的腰,四目相視。這時的雨有些大了,很多遊客已經結束了參觀。甲板空得彷彿只餘下我們二人,雨水淋着我們,彷彿把我們二人與世界隔絕。
詩琳,我輕吻了你的脣,你沒有拒絕。嘴脣冰涼。
我說,回吧,詩琳,別感冒了。一手扶起你,一手給你撐起傘。又問你有人來接沒有。你說有個菲庸,向艦底碼頭上喊:瑪瑞恩!
一個人便跑了上來,是個膚色黝黑的矮個子女人,說着英語,大致是埋怨你不應該淋雨之類的淋雨對手術後的傷勢恢復不利云云。她拿着乾淨的毛巾給你擦臉。
你說,大家都散了,我也回了。阿城。
我說好。要保重身體。
站在艦艇上看着瑪瑞恩扶着你,緩緩地下着舷梯,然後推着你,隨着人羣離開碼頭,我難過得雙眼模糊。
開放參觀時間結束後,回到船艙,就發覺氣氛不對。大將、胖子、高手等,看着我,一個兩個,大眼瞪小眼。李珊然也在,倚着艙壁,雙手叉在胸前,斜視着我。
我說哥幾個,有毛病吧,看我一個大男人,看得眼珠子都掉出來了。
還是李珊然先說話,說剛纔那個美女,就是詩琳罷。我說是啊,你們就爲了這事啊。胖子說,很漂亮,很有氣質的一個姑娘。高手說,真人比相片更漂亮,只是有些瘦了,身體也……
我皺着眉頭,你們到底想說什麼?
胖子說,沒事,沒事,換衣服,洗澡,午休。幾個人轟然一下子散了。這間小艙室瞬時只餘下我與李珊然二人。
李珊然說,你們和好了。
我說沒有,又說我不知道。
李珊然說,恭喜。
我說我真的不知道。
李珊然瞟了我一眼,也走了。
我鬱悶之極,這都什麼什麼啊,莫名其妙。
詩琳,這天總的來說,我還是比較愉快的,見到了你,看到了你的精神狀態,都覺欣慰。真的比較欣慰。不怕你生氣呵,有段時間,我還真的擔心你想不開呢。你能有這樣的精神,還是很好的。
遇見你是昨天的事情了,今天又整整忙了一天,除了觀看新加坡與艦艇編隊的室內五人足球賽之外,還參觀了幾個著名的景點。在新加坡還要停留兩天,有關參訪的事情很多很雜,不能出紕漏。爲了養足精神應付明天的日程,我要早些休息了。信先寫到這吧。
祝:快樂
阿城
2002年5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