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琳:
你好嗎?這已經是兩天內連續給你寫的第三封信了。這時候,距離國際海軍周開始只有三天的時間。給我們的準備時間只有三天,我已經從沉傷中完全走了出來,和聯訓班的戰友們一起,在聖迭戈的岸灘上進行着體能訓練。
聖迭戈整個港區呈月牙狀,一面向海,三面被丘陵環抱。由於外側有魯馬半島的掩蔽,加上灣內有北島和聖迭戈島拱衛,灣內的避風條件極爲優越,氣候溫和宜人。
聖迭戈的港口很漂亮。不,詩琳,這裡是不能用漂亮來形容的,我想到了一個詞,那就是明亮。明亮的海水,明亮的港灣,明亮的碼頭還有各類現代的建築,自然,也還有或近或遠處那些明亮的艦艇。
遠遠的,又看到一個大傢伙,又是一艘航母。然後,又看到一個大傢伙,同樣是一艘航母。轉過視角,再度看到了一個大傢伙,也還是一艘航母。棱角分明,厚重如山,都是世界上最先進的“尼米茲”級。
聖迭戈,本來就是美海軍多個航母戰鬥羣的主要駐地。
聯訓大隊的學員們全體沉默着。之前在新加坡、在橫須賀,我們看到小鷹號,感到的時興奮與好奇;在珍珠港看到斯坦尼斯號,切身感覺到了差距與嚮往;在這裡,看到了這些航母,感受的卻是學生的壓力與責任。
我們來時所乘的鄭和號,本來也算是個大傢伙,可是靠泊之後,在周圍這些航母的環伺間,顯得弱不禁風。
別的不說,好像自我感覺氣勢上就矮了人一大截。自從上岸後,我們整體就顯得沉悶了許多,之前也很少交流。我們之間,從來沒有這麼沉默過。
大家放鬆,心情放鬆些。午餐的時候,揚珊盡力地給大家做工作。我們這次參加國際海軍周,本來就是在年度訓練計劃外的航程,能拿得好名次固然更好,拿不到大家也不要有壓力。我們只是一所軍校的學員,我們並不能代表中國海軍的面子。
揚珊的本意是爲我們寬心,可聽了她的話之後,我們的心情愈發沉重。胖子低聲嘟嚷着,這姐姐到底會不會安慰人。
還好這天下午有一個可以散心的活動,應主辦方的邀請,我們聯訓大隊的學員上岸去參觀聖迭戈港灣,“中途島”號航母博物館以及部分著名的景點。由主於辦方考慮到軍校對軍校的交流比較容易順暢,所以導遊任務交給了來自美國東海岸馬里蘭州海軍安納波利斯軍校的學員們。
這批美國學員來自安納波利斯海軍軍官學校,早已經到了。在當地已經訓練了一個星期。這所軍校,詩琳,還記得麼,我曾經向你提過的。對於美國海軍來說,成長的搖籃,最重要的軍校,並不是西點,而是這所安納波利斯海軍軍官學校。這所軍校的主要任務是爲海軍艦艇部隊、海軍航空兵部隊和海軍陸戰隊培養各種專業的初級軍官。我曾經在書上看過,這所學院的格言是“ex scientia tridens”,是拉丁語,字面上來翻譯的意思是“三叉戟是用知識鑄造的”。
詩琳,你喜歡希臘神話中的故事,自然也知道三叉戟是希臘神話中海神波塞冬的武器,是海神力量的象徵。所以,我把這句話通俗一點地說,那就是“制海權來自於知識”。也正是由於這樣的信念,這所軍校成立以來,名人輩出。美國曆史上第一個諾貝爾獎金獲得者米切爾森和美國前總統卡特、布什亦是該校畢業生,這些人物的人生旅途都曾以安納波利斯爲起點。還有,我最近在癡迷的一本書“海權論”的作者馬漢,也是該校的畢業生,或者說,我目前正潛心研究的美尼米茲級航母的命者來源者尼米茲,他當初也是畢業於此。
因爲了這些人物,我對那批同樣年輕的美國學員們充滿了敬慕。
你好,江城,我知道你,我聽過你們在日本的情況,長谷川也說起過。美國學員領頭的一個青年人過來用漢語打招呼。他有着金黃頭髮,有着深遂眼窩和高挺鼻樑,像電影明星般的帥氣,穿着深藍上衣和白褲子。
這樣的着裝,對於美國海軍學員來說,其實是相當的正式的,基本上在隆重的場合才穿。
我叫安迪米勒,來自安納波利斯海軍學校,二年級生。對方說着,伸出手來。
這個名字,依稀彷彿在哪裡聽過。我與他握了手,你好,中國海軍M城艦艇學員江城,大二學員。
我還是頭一次在現實中見到中國海軍軍人。安迪米勒說道,陽光下笑容很燦爛,然後又攤開手,基地讓我們做你們的導遊其實,我對聖迭戈也不熟悉,我也是頭一次來。
我笑了,他很坦誠,又對他說,你的漢語講得很好,非常流利。
當然。安迪米勒說道,中國人現在全國都在學英語,英語還是所有年輕人高考的必備科目,關係到他們的命運前途。中國人如此重視英語,代表他們的一代又一代,對美國的瞭解將會非常非常的多,可是,美國人,有幾個人去真正地學漢語呢?他換上了一陣憂色,可想而知,幾個世代之後,中國人會將美國人瞭解得透透的,吃得死死的,而美國人對於中國人的印象,還在雲山霧裡呢。
他正色說道,我不希望未來會出現這樣的情況。所以,我向我所能接觸到的美國海軍的一切人等都說,一定要學漢語,學好漢語,用好漢語。如果不瞭解一個國家的語言,那就無法真正從精神上和心理上打垮他們!
我改爲英語說,你說得太嚴重了,甚至,甚至。
有些極端。他補充。
我們沒有再提英語漢語的問題。他開始盡起了一名導遊真正的職責,帶着我們沿着海濱路向着“中途島”航母博物館前進。而我確實也發現,安迪米勒不是說虛的,他身邊的這隊美國學員,確實都是在用漢語向我們作着各式介紹。不過,真正論起標準來,還是安迪米勒說得最好。
美國海軍學員間的氣氛比較活躍,有說有笑。但我們聯訓班的隊伍整齊而有序,臉上也比較嚴肅。有的美國學員不禁都開起了玩笑:你們中國學員,很嚴肅,不像中國的遊客,他們是很鬧的,倒像是日本人,日本海軍學員是前天到的,他們一個個板着臉,也很嚴肅,都像家裡剛辦完葬禮。
他的本意是開玩笑,美國人的玩笑向來什麼都不拘。
大將倒是被惹火了,低聲罵着:你纔像日本人,你們全家都像日本人。
沿路前行,不管是右方的大海和軍港,還是左方明亮繁榮的城市,都沒有提起我們的興致。聯訓班的學員的目光一直在盯着前方。在那裡,停靠着大大小小數十艘戰艦,大多數是美國海軍的,其他的都來自於世界上各大海軍強國。
從艦型和艦身塗裝、舷號,我們一一辨識出來:俄羅斯“列夫琴科海軍上將號”導彈驅逐艦,日本金剛號導彈驅逐艦,英國紐卡斯爾號驅逐艦,法國花月號遠洋巡邏艦,意大利潘尼號驅逐艦等,還有一些輔助的訓練艦等,詩琳,場面真是宏大,倒有點萬邦來朝的氣勢呢。
出於國際海軍周氣氛的需要吧,這些艦艇之上,掛滿了大大小小的彩旗和旗語,標語之類的。而在軍港四周,也有一些大型的海軍宣傳畫,大致都是宣揚美國海軍的全球投送力量,以及近年來在海外作戰場面,還有一些募兵廣告。
看那裡。
李珊然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到了我旁邊,拽拽我的衣服,指着海邊一處雕塑說。
我這才注意到,在那“中途島”航母博物館之側的碼頭上,立着一座巨大的彩色雕塑。很高啊,詩琳,高度幾乎可以跟航母並肩。雕塑的主角,是一位二戰美國水兵,擁着一名白衣護士深情低吻。
來自遙遠中國的朋友們,請允許我爲你們介紹一下這座“世紀之吻”雕像,也有人把這叫做“勝利之吻”。安迪米勒說道,就像中國話裡面所說的,這雕像來源於一個真實的故事。這座雕像的男主人公名叫喬治.曼多薩,他是美國海軍一名普通的水兵;而女主人公叫做伊迪斯.沙因,是一名女護士。當時,1945年8月14日,正是在在紐約時代廣場慶祝二戰勝利的集會上,他們激動之下,熱吻,而被攝影師抓拍。請注意,他們不認識,不認識!
他作出一副說書人的樣子,你們可能會很奇怪,兩個不認識的人,相擁而吻,如此親切,自然,熱烈?我知道,中國人是不會這樣的,日本人當然更不會。你們很拘謹,太在意麪子。但美國是自由而誠實的國度,是坦然面對自己激動和熱烈的地方,歡迎你們來到這個地方!我們有一些空閒,你們不妨在這裡拍照留念。
他看了一下表,我們可以在這呆十分鐘。
他話音一落,李珊然和兩個軍報的記者就開始對這“世紀之吻”雕塑以及我們參觀的場面進行拍照。
詩琳,這座巨大的雕像長年以來,都是二戰勝利紀念的標誌性建築。代表了人類對於美好事物的追求與渴望,代表着自由與愛情。素昧平生的人,可以如此熱烈而信任,這種情緒真的讓人激動。
試想一下,如果那位水兵激動之下,擁起白衣護士要吻,而白衣護士怒目相視,而後一個耳光重重地甩過去,嘴裡罵着:流氓!非禮啊!那又該是多麼煞風景的事?
那又怎麼會有這道獨特的風景?
我突然想起最初遇見李珊然的時候,她說的那個詞,信任。
嘿,中國的美女記者學員,給我們來拍一張。安迪米勒向李珊然招手,李珊然把鏡頭對準他,有些愣神,就這麼拍嗎?
對的,拍下來!安迪米勒突然拉過同行的一名女學員的手,將她擁在懷裡,低頭就吻了下去。他吻得很深,吻得自己都彎下腰去,吻得那女學員幾乎要仰面跌倒在地。她開始有些意外,不過瞬息間就安然接受。
一干中國學員目瞪口呆,而美國學員們則在旁邊鬨笑着。
安迪米勒的意思李珊然明白了,她有些臉紅,也只得按下相機的快門,並且多拍了幾張,以求最好的效果。
安迪米勒這一吻足足持續了半分多鐘,才慢慢地把那女學員放開,兩人都有些氣喘。那女學員並不生氣,只是淡淡地說道:米勒,你瘋了。
安迪米勒向我們中國學員一攤手,你們看,去吻一個陌生人並不困難。說實話,我跟薇薇安不在安納波利斯學校的同一個班,到現在說過的話不超過十句,可以說,我們也不算怎麼認識。你們看,吻,就是這麼簡單。在這世紀之吻雕像下,要真正地親吻一下,才能體會六十年前那種激烈的感情呢。你們中國學員,要不要不要也像我們一樣,體驗一下?
NO。聯訓班學員們一齊搖頭拒絕。
安迪米勒手一攤,大失所望,我就知道會是這樣。他面向李珊然,美麗的記者,我有幸邀請你體驗一下這種感覺嗎?
李珊然的臉更紅了。她還沒來得及說話,安迪米勒笑了,我只是開玩笑的,你們中國人太保守,尤其是女士,你們都想着把自己的吻,尤其是初吻,留給未來的丈夫呢。
他補充,所以說,你們即使在這裡參觀過了,帶回中國的,也只是一堆沒有感覺,沒有感情的相片而已,而絕不會是真正深刻難忘的體會。
安迪米勒的話裡明明充滿了陷阱,可這話仍然讓李珊然很尷尬,美國的學員們都在低聲地笑着,尤其是剛纔被安迪米勒激吻的那名美國女學員在吃吃的笑着。那聲音,讓我們這些聯訓班學員也覺得刺耳了。
我大步地走上前去,在衆人訝異的目光中,緊緊擁着李珊然的腰,然後低下頭去,在她愕然而茫然的目光中,將嘴脣重重地印在了她的脣上。
周圍的喧笑聲驟然而止。空氣一下子完全安靜了下來。
詩琳,請不要怪我,這是一個重要的決定。這決定從掉落泥土,到萌動發芽,再到破土而出,已經良久。李珊然,她的愛護,她的關懷,她的溫心,她的夢,或許已經在我心中紮根良久。在你離我而去,愈行愈遠時,她卻一天又一天地靠近在我心裡。
尤其在前天,看着她因爲長時間守候在我病榻前的憔悴模樣,我已經明白了她的心意。
我們之間,沒有那麼多的巧合,很多的際遇,也許都是靠兩人刻意的經營。她喜歡的,便會用心去追求。但她喜歡的,她並不善於表達。
這一次的吻,可以決定了很多事情。
李珊然開始很意外,甚至要抗拒,幾秒鐘後就釋然了,甚至閉上了眼睛。我們互相間溫熱的呼吸聲非常清晰,越來越緊促。
我的眼前,晃起從最初與她相識,一直到現在的畫面。
一幕幕,一幕幕,非常清晰,如在昨天。
你好啊我姓李叫李珊然。
差點以爲你是啞巴,不過第二眼我就知道你有心事。
其實如果你不太笨的話,我想你這時候應該稱呼我一句學姐。
知道這這個牌子代表什麼嗎?這代表信任。
學弟忍着吧誰讓我們是軍人呢。
你這一生從沒認真體諒過別人吧。
看來你真的是一點也不懂軍事。
學弟這你可放心好了,你學姐我啊,人送外號曬不黑,不怕不怕。
我在大學期間是不會交男友的!
跳得不錯眼神也好很專注不過……在稱眼中看到的女孩不是我。
思念竟然可以如他們一般透徹而深沉,何其矛盾而幸福呵,我倒是很渴望那樣的愛情了呢!
你不是每天訓練強度很大,飯卡的錢不夠吃嗎,正好,我每個月都剩一些,吃我的。
小江我怎麼現在越來越覺得你像我們國家外交部發言人了。
小江,宋醫師說你有輕度的心理障礙。
我想我會一輩子記得這次遠航,不,下輩子也忘不了。
小江這觀音還是靈的,在她的保佑下你本可以沒事,你是爲了我。
小江你裝落水羣衆裝得很像嘛,很有當演員的潛質。
誰說爲朋友當苦力勞工不是一種幸福,我願意。
高燒四十度八,燒了兩天,擔心死我了。
……
時間不知道過了多久,多久,我終於鬆開了她,由於激動,兩人都是喘息未定的樣子。
心,跳得厲害。
周圍的一圈人,不管是聯訓大隊的成員們,還是美國軍校學員們,都是一副傻了眼的樣子。何止是他們,在他們之外,還有一大圈的遊客,不下百八十人,很多人也都在跟着起鬨,甚至在用手機拍攝。
大將最先清醒過來,看了一下表:八分二十六秒!小江,你這是要創世界紀錄的節奏啊!
美國學員們紛紛吹起了口哨,熱烈鼓舞,安迪米勒尤其帶勁。聯訓班的成員們也被帶壞了,跟着起鬨。
李珊然的臉徹底成了紅蘋果,跺了一下腳,扭過頭去。
THAT IS GOOD。真的,不錯。安迪米勒拍拍我的肩膀,你喜歡她,哦不,你愛她。
你想多了。我說。
不必否認了,江,我喜歡你的坦率。安迪米勒說,你是個能夠掙脫束縛誠實面對自己內心的人。我喜歡跟這樣的人打交道。我的女朋友,在馬里蘭州上大學,我們,有時候比你們還瘋狂。
他竟然用了瘋狂這個詞,詩琳。
你們的艦隊帶着軍校生跨越太平洋來到了美國,這對於兩個大國來說,這樣的接觸,本來就是一次世紀之吻。安迪米勒很會聯想,我們不必害羞於擁有一顆愛人之心。他拍拍自己的胸口,因爲這樣的愛人之心,會讓我們更加堅強。一個人,如果連對自己女友的愛都不敢表達,那麼,他又如何愛他那個該死的國家?
她還不是我的女友。我糾正。
她會是的。安迪米勒說,他手一揚,歡迎來到美國,這個愛情自由的浪漫國家!
晚上回到艦上,才發現自己白天的作爲實在瘋狂。千頭萬緒,不想去想了,詩琳,不要埋怨我吧。信寫長了,下一封接着寫。
江城
2003年6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