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琳:
還好麼。給你開始寫這封信的時候,天晴日麗,溫和的陽光自舷窗的左前方透進船艙,現出聖光般的光柱來。
時光已經踏入9月份了。距離我進入軍校,到現在已經整整過去了一年。我又忍不住發些“逝者如斯夫”式的感慨了。詩琳。一年中,我認識了軍隊,瞭解了軍隊,接受了軍隊也熱愛了軍隊並開始獻身於軍隊了。我甚至忘掉了最初的夢想,忘掉了徜徉於未名湖畔的文人理想,忘掉了很多無病**的文字遊戲,忘掉了很多,很多。
軍隊與文人是完全不同的兩條路子,理想化的意境與極現實的軍事鬥爭,反覆糾纏,爭鬥不休,但我轉變過來了,感覺很好,很好。
在太平洋上整整航行了半個後,9月1日,就在這一天上午,這個陽光燦爛的上午,艦隊抵達了遠航的最後一站,位於太平洋中部的法屬波利尼西亞羣島塔西提島的帕皮提港。
官兵們照樣穿起潔白的禮服,整齊地站在艦上等待靠泊。從艦上看,美麗的帕皮提港就像是顆天然的花園,椰林叢叢,花團錦簇。詩琳,這個地方,就是你所鍾愛的那個國家,法國的屬地了。從法國本土到這裡,至少也要繞半個地球的距離。國力強盛的時期,法國的勢力已經觸及至此。據說原來這裡並不屬於法國。1767年英國海軍瓦利斯將此島命名爲國王喬治三世島,接著又有法國人布干維爾於1768年來到島上,他宣佈本島屬於法國。1769年英國航海家科克及1788年英國科學考察船“恩惠號”船長布萊皆到過本島。最早的長久定居的歐洲人是倫敦新教會的成員(1797),他們協助當地波馬雷(Pomare)家族控制了全島。波馬雷二世皈依了基督教,戰勝了塔西提島其他諸酋長,建立一個具有文字法律的“教會王國”。在女王波馬雷四世(1827-1877)在位時,塔西提人與教會對抗,疾病、**、酗酒氾濫,又有歐洲商人和流浪漢的影響,教會權威受到了挑戰。1836年女王放逐兩名法籍天主教士,引起法國於1842年派來一艘軍艦,要求賠償,並設爲法國保護地。1880年波馬雷五世(波馬雷女王之子)退位,塔西提被宣佈爲法國殖民地。本島現爲法屬玻利尼西亞海外自治領範圍內向風羣島區的一部分。
其實你也知道的,詩琳,我對法國的英雄人物都不陌生,像什麼查理曼大帝,聖女貞德,盧梭,羅伯斯庇爾等,都不陌生,我更喜歡着雨果和司湯達的著作。而這之中,更有一個人,不得不提,那個人就是拿破崙。呵,我突然想到,來到這片地方,是否也有必要,在向岸上揮手的時候,內心也問達一句:你好,拿破崙。
與你不一樣,詩琳。這還是我頭一次踏足法國的國土哪。
編隊在法國海軍“牧月號”導彈護衛艦的帶領下,緩緩靠港。在靠港的時候,當地熱情的民衆給我們跳舞了著名的草裙舞,並帶來各類熱帶水果特產的時候,那熱烈的情形,倒似把我們的疲憊一掃而光了。
這是中國軍艦歷史上首次訪問波利尼西亞羣島。雙方對於此次訪問都非常重視,碼頭上很多迎接的人羣。作爲儀仗學員的我,又我背下一大段相關禮儀介紹辭,和一長串在碼頭迎接的當地官員名字,像什麼法國駐波利尼西亞國家代表米歇爾?馬蒂厄啦、駐軍司令路易?孔唐鬆准將啦、駐波利尼西亞海軍司令暨海軍航空兵司令米歇爾上校啦,法屬波利尼西亞主席弗羅斯啦,一長串的名字看得我頭暈腦脹。而且在歡迎儀式結束後,我駐法大使在艦隊司令員的陪同下,登上“青島”號導彈驅逐艦,檢閱了水兵儀仗隊,我也被安排當了背景。
當天下午,數百名當地民衆頂着烈日參觀了我“青島”號彈驅逐艦。隨後,我海軍軍樂隊在碼頭爲帕皮提市民舉行了精彩的演出。詩琳,外訪的禮節性活動是很累人的,當胖子假惺惺地慰問我的辛苦時,我也只得假惺惺地回答說,沒辦法,誰讓我人長得帥呢。在旁作速記的李珊然“哼”的一聲,表示不屑。
在參觀艦艇的人羣中,我看到你了。我早知道你會來這裡。只要不存在簽證上的問題,你都會來的。詩琳。你已經能夠行走自如了,也不再需要旁人的攙扶,這讓我很是高興。真的高興,讓我鼻子發酸甚至有流淚的衝動。
我也看到了皮埃爾,你們一邊上艦梯,一邊討論着些什麼,皮埃爾舉起相機,還爲人拍着與軍艦的合影。
那個淡黃頭髮,帥氣的,具有藝術家氣質的法國小夥子,哈。
我用簡單的法語向每一位行經身邊的參觀者說着“你好”,例行公事艦地攙扶着行動不便的老幼婦孺經過艦橋,心卻似乎飛到了你那裡。及至你們越走越近,我越不敢擡頭去看。雖然我已經感知到了你們近在咫尺。
最終,我看到你清瘦但恢復了大半神采的臉龐。你說,阿城,你好。我點點頭,說歡迎來到青島艦。你猶豫了一下,問我最近怎麼樣。我說挺好,小姐,請快些上艦,後面還有其他的參觀者。
你有點失望,詩琳。我看得出人有點失望。其實,當我遠遠地看到你們自人羣中走來時,心中已經萬千次盤算過這次見面的對話應當如何如何。但最終,會面的情形,也只是這寥寥平凡的數語。皮埃爾倒是頗具法國人的快樂神色,熱情地向我打招呼,江,你好。
有點悵然若失的感覺。詩琳。這次會面並不像我曾想像的那樣,激動心魄。相反,我們似乎都有些尷尬。或許,時光過隙,確實磨滅了一些東西吧。
詩琳,你們一直呆在我的身旁。你們已經參觀這艘艦兩次了,所以並不需要再去參觀一次。我估計人們是有話跟我說。直到所有的參觀者都已經上艦,我才抽空與你們說上幾句話。
我問你的身體怎樣。詩琳,你說你在腿部支架的支撐下,行動已經與普通人無異了。我說那很好,那很好。我說當初看你在房間裡面看《死亡詩集》的時候,真擔心你想不開哪。
你臉上有些尷尬猶豫,詩琳。你說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阿城。人的一生,總有些痛苦的書頁,要被翻過去,要被放得下。你說你一度想不開,慶幸的是,現在想通了,也能直面自己的人生了。然後你說,阿城,我有件事情要告訴你。
說這話的時候,你的臉色變得異常嚴肅起來了。詩琳。不知道爲什麼,我見了這樣的臉色,這樣的眼神,內心很是惴惴不安。
你說,阿城,我訂婚了。
說這句的時候,你向我亮出了左手的手背。那纖細潔白的無名指上,一枚精巧的銀色戒指,在陽光下熠熠生光。
很好的天氣
不同的心情
你知道我在難過嗎,詩琳
艱難地祝願你快樂
我們沒有再多說話,難忍的沉默深深地籠罩在我們身邊。即使是樂天向上的皮埃爾,也發覺我們間的不對勁了。他沒有打擾我們,只是知趣地躲到一邊,去看艦艇的誘餌發射裝備了。
你說了很多。你說傷病之後,你才發覺自己的人生何其需要一枝穩固的支杖陪在身邊,而這些都是我所不能給你的。在巴黎同學的歲月中,你充分的理解了皮埃爾有一顆歡樂而真誠的待人之心,在你身心傷痛遠未平復的時候,是他陪你度過人生最陰霾的一段。所以你決定成爲他的女朋友,並與他訂婚。等你在巴黎大學進修的學業結束,或許兩年吧,或許是三年後,你們就將完婚。
我對你笑笑,以示我的祝福。然後我就堅守我的職責去了。你可能發覺了我的突然冷淡,還想進一步解釋什麼,皮埃爾走了來,挽着你的手,說了些什麼。你黯然地低下頭,流了兩行眼淚,而後將頭埋在他的懷中,就彷彿那真正是個溫暖的港灣。
我向皮埃爾伸出手,他有些尷尬,也還是與我握了手。我說,詩琳,祝你快樂。我們還是好朋友。
我其實早想到了這類的結局,包括在珠城時,你與那個名爲楊平的醫生在一起的時候,也早就想過。用句自我安慰的話來說,對於這類事情的思想準備,我已經有一年時間了。對於這類場景應該說的話,也準備了一年時間了。我能接受。不會像以前那樣,只覺着滿心的灰暗與傷痛了。或者,這也是我心理成熟的一種標誌之一吧。儘管這種成熟,我又是何其的不想達到。
你們離開了。我似乎還未從這個消息中完全清醒過來。
門面任務結束後,大將他們到活動室玩去了,我獨自坐在宿舍的桌子邊,有些迷惘。
李珊然走進來,告訴我她剛把到訪帕皮提港的稿子發出去了,據軍報的主編說,那篇稿子將會在頭版刊發。她看來心情很好,這種面貌恰恰與我相反。她說稿子發表後會請我吃頓好的。我只能裝作欣然地接受下來。然後她說,跟着參觀隊伍去海邊走走吧。我說好。
靠港時期,有一個小時可供艦艇官兵參觀當地風光。不過,估計這裡的夏日海灘風光,沙灘美女比基尼什麼的有違部隊中嚴肅嚴格的紀律要求,我們只能穿着闆闆正正的軍裝,在岸灘邊的堤壩上,遠眺海灘風光。在那片著名的海灘上,我看到柯克了。詩琳。這小子舒服地躺在一具太陽傘下,半邊身子埋進沙灘。一名金髮碧眼的歐美少女,正在大笑着往他身上埋沙子。
我沒有上前去跟他打招呼。這種場合是不適合的。而看來,他也是樂不思蜀的樣子,名義上是跟着艦隊的行程走,其實是顧着自己享受。開放參觀的當天,他跟本就沒來。
我也不管他,自已去附近的商店購買特產。當地的椰油、蔗糖、香草、磷灰石、水果、珍珠貝等都是很好的紀念品。還有些椰果雕像,都饒有意思。遠望背面的奧羅黑納山,看着青翠自然的空氣,就彷彿身處於一個世外桃源般的勝地。島的中部懸崖陡峭,峽谷幽深,海拔2237米的奧雷黑納山在島上拔地而起,高聳入雲,飛瀑從峭壁上瀉下,直落入碧潭之中,濺起珠輝玉麗。幾條小溪從山上蜿蜒流下,分成幾路注入太平洋。沿岸,一排排屋頂鍍錫的茅草房點綴在綠蔭之中,在陽光的照射下熠熠閃光,別有風味。
島上多海濱浴場,海灘優良,適於游泳、泛舟和休息,好像是熱帶人間仙境。在這裡遊客還可以乘坐玻璃底的遊艇,觀賞海底的珊瑚礁和珍奇魚羣。
第二天,編隊組織一百多名官兵參觀了法國“牧月”號護衛艦,並與法方進行了坦誠友好的交流。在之前我就一直想像,數百年間歐洲最強大的國家之一的法國,誕生出軍事偉人拿破崙的國家,現在他的軍隊是怎麼樣的。雙方的交流活動很是成功。法國艦艇的武控系統,電子設備,明顯要比國產艦艇要好,這樣的參觀也讓我們大開眼界。更重要的是,我們親眼參觀了法國艦艇官兵的訓練情況,獲益匪淺。
胖子問,小江你說,中國海軍要跟法國海軍打起來,誰能贏?我沒好氣的說,胖子你多大個人了,還問這種無聊的問題。這種問題要衡量多方面因素的。胖子說,那你說青島艦跟牧月號打起來呢?我想了一下,說,打不過。胖子很不滿,小江你就長別人志氣吧,一艘中國的導彈驅逐艦打不過法國一艘導彈護衛艦?我嘿嘿一笑,比比雷達,再比比導彈,青島艦當然不如牧月艦號,所以硬打輸定了。不過,中國軍人嘛,從來都是鋼少氣多,充分發揮主觀能動性,說不定就能打勝了。
胖子說,跟你說話等於白說。毛病。
胖子的思路我很清楚。他希望自己的國家,有朝一日,可以如歷史上的法國一般,在距離本土千里萬里的地域也能開疆拓土。簡單而又滿是熱情的單純的愛國心。
詩琳,與你離別的第二天,我的心情好多了。或許,歷經了這一年的心路折磨,我已經徹底明晰了什麼叫做放得下始得解脫這個道理吧。站在艦艏上,看着大洋上娓娓而落的夕陽,那燦爛輝煌的美感,想了很多,也想得很寬闊。
也許,在那位豐功偉績的拿破崙大帝面前,凡人所有心事的葛,不過是付之一笑罷了。
大海寬闊,但願我們的心意,也與這大海的波濤一樣寬闊。
信先寫到這裡吧。詩琳。有些事情,也不需要說得太多,只要我們前行的道路上,行走得問心無愧,這便成了。你說是吧?美麗的詩琳。
祝,快樂
阿城
2002年9月2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