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琳:
你好。時間過得飛快,一轉眼又是半個月過去了。
在這半個月裡,我曾一度決定不再寫這類癡人說林似的所謂信件,決定廢止這人類歷史上無意義的勞動,決定不再有那麼多的思念和愁緒。但是,每每夜深人靜的時候,看着自己的靈,與心,總覺得不能自已。我覺得每每拿起筆來的時候,總會有你出現在面前,我也總有那麼多的話說。
這種感覺,讓我即使下定任何決定,也依然不忍捨棄。
在這段時間裡裡面,編隊又到訪了厄瓜多爾號稱“海濱花園”的瓜亞基爾港,隨後去了秘魯的卡亞俄港。在厄瓜多爾期間,聯訓大隊又充分挖掘了我與李珊然這對外交舞者的潛力,訪問期間,中國海軍軍樂隊與厄國海軍軍樂隊連續兩天在瓜亞基爾市濱江大道舉行聯合演出,盛況空前。我與李珊然則作爲演出期間的表演者之一,跳了一段新學的維爾納華爾茲舞法。
那一天,我們兩人獲得了無數的掌聲。熱情奔放的南美人民,更容易接受這類符合他們性格的舞法。厄瓜多爾第一海區參謀長託瓦爾上校,對於我們也不吝於溢美之辭,他說,你們兩人,讓我想起了我的少年時光,優雅而歡快,勇敢而多情。
聽到翻譯說到“多情”兩個字的時候,李珊然臉有些紅了。儘管這時候,我們的手還因爲舞步的最後一個禮節性動作,牽在一起。即使是相對陌生的舞步,我覺得我與她也越來越有默契了。
原諒我,詩琳。我突然覺得,在給你的信件裡頻繁提起舞步字眼,對你是否是一種直面的傷害。或許是,或許你早已堅強。
好久沒有你的消息了。不知道你會否來我這遠航途中的下一站,是否已經來了這一站,只是我未曾發覺。倒是柯克近幾天來不厭其煩地給我打來了打幾個衛星電話。他說,厄瓜多爾太窮太落後,除了香蕉,還是香蕉,他實在不想去。
他的確沒來,那時,他說他正在太平洋小島帕皮提上,享受夏日燦爛的陽光,當然,也少不了他心目中的沙灘美女相陪。
他似乎很有感嘆地說,阿城,我真是越活越知道什麼叫人生了,這就叫人生。在帕皮提藍寶石的海水邊上,曬着讓人似乎通體通徹地溫暖的陽光,任由穿着性感的比基尼泳衣的金髮女郎笑鬧着往自己身上埋沙子,累了的時候在太陽傘底下,捏捏侍者女孩的臉蛋,調笑一下,喝杯可口的果汁,偶爾來些啤酒。想出海的時候,就去租豪華遊艇。什麼叫生活,這就叫生活。他說,阿城,本來你這個時候可以與我一樣,可惜,可惜,可惜啊。
詩琳,我向來非常反感他這類的“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口吻。但我不反駁他。爲什麼要反駁呢,我纔不干涉他自己的人生取向。而對於我來說,我想,我現在追尋的,似乎是另外一些東西。我不敢說我所追求的東西,一定是完美的和最好的,而追求那樣目標的過程,能讓我無比振奮。
在這段期間,除了必要的艦艇學習及實踐活動外,我還在做另外一件事,那就是自學西班牙語,已經可以說些簡單的句子了。
我是不是活得太累了,詩琳。我想,是的,肯定是的。有時候,我也會想像一下柯克的生活,想像着無拘無束的自由,想像着遠離的艦艙鐵板框框的限制,想像着沒有軍紀沒有規章的自在生活。那樣的生活,會很舒適,很輕鬆,很快樂,很自由。
但真要我決定遠離這身軍裝,綠的,藍的,白的的軍裝,我不會的。像李珊然的話一樣,她說,不忍捨棄,是因爲心中有愛。不願意離開軍樣,也因爲我愛上了這樣的生活。她也因此理解我爲什麼能爲你念念不忘。
思念歸思念,遠航還在繼續,7日艦隊抵達了秘魯的卡亞俄港。這是秘魯太平洋沿岸最大海港和全國第二大城市,是卡亞俄省首府。其實秘魯這個國家,雖然大體上還算不發達,但也很令人嚮往,從黃金國的傳說,到太陽神的女兒的神話,再到神奇的金字塔,一切一切,都引人入勝。
在秘魯也是活動很多。我們列隊,先後接受了秘魯國防部長奧雷利奧?洛雷特以及秘魯海軍司令、秘魯海軍太平洋作戰司令和卡亞俄省省長等軍政官員的檢閱及參觀。我們去了聖洛倫索島,先後參觀了秘魯水面部隊、潛艇部隊、海軍軍官學校和造船廠以及卡亞俄海軍基地,秘魯海軍官兵也參觀了我艦編隊。雙方開展了學習交流活動並在秘魯海軍技術中心舉行足球、籃球和拔河友誼賽。我們去了秘魯民族英雄紀念碑,鄭重的向那些爲着秘魯解放事業獻身的可敬的人們獻了花圈,隨即參觀了秘方海軍工業設施和陸軍博物館和黃金博物館。編隊軍樂團還爲旅秘華人和秘魯公衆舉行了中國樂曲演奏會,受到熱烈歡迎。因爲這些事務,李珊然忙得焦頭爛額,有時候,也會拉我過去幫她寫稿子的底稿。
在她他們採訪部期間,我發覺她與陳超並不默契。陳超比以前深沉多了,即使是在閒暇時,也總若有所思的樣子,對李珊然的工作似乎也並不關心,人也有些恍惚。
我問李珊然他怎麼了。李珊然說,陳超還有不到一年就畢業了。這次遠航回去,學院肯定會爲參與遠航的學員補放假期。放假回來時,估計就是明年春節之後,他將面臨着畢業分配的問題。在北京的家人,已經託關係爲他謀好了一份在京城總部某高級軍事單位的舒適職位,但他似乎很不喜歡這份工作。
我想起了胖子的人生哲學,我說,在首都總部工作不好嗎,他發什麼愁。李珊然說,有一些人,並不是爲高福利好升遷的高層職位而活着的。他就是其中之一。
哦,我說。那,他在想什麼呢。
李珊然說,他希望自己能成爲那樣的人,用自己的筆,去邊關,去海疆,去真實描繪,或文藝塑造守衛國家大門的軍人的生活。他想去艱苦的地方。他覺得在金錢至上觀念日益氾濫的經濟社會中,有些人的形象,可以爲懵懵懂懂的人羣吹些新風。清一色的軍人形象的宣傳,已經讓社會給這個集體有着一成不變的印象,也有着一成不變的誤解,他想改變這樣的情況。
很高遠的理想啊。我說。
因爲這樣,他跟家裡人鬧了矛盾了。李珊然說,他也在做着抉擇,就像你。
我知道。詩琳。我曾經在《解放軍畫報》上見過這樣一幅相片,寒冷的地域,戍邊的戰士眉上都結着一層白霜,臉色也被凍得蒼白。如果這樣的相片不是爲着故做的宣傳的話,那麼這張相片,就能最好地體現着軍人的情懷。我至今仍爲着這樣的情懷心動。
社會的一員,你可以很發達家產億萬,你可以不發達僅維持溫飽,你可以位高權重領導一方,你可以只是普通一員如工人如普通農民,你可以肢體健全家庭生活幸福,你也可以身遭不幸患有惡疾……但有一點,你絕對不可以不尊重軍人。也許,有的軍人讓你看不慣,他們的駐地在城市或相對繁華的地方,生活上並不如宣傳片中宣傳的那麼艱苦,也許這支偉大光榮的軍隊中,時而還會出現幾個害羣之馬,出現幾個奶油蛋糕中的老鼠屎,但這支部隊的精神,是始終如一的。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在你看不到的心裡,這支部隊,艱如百鍊精鋼,又有萬股柔情。
陳超的想法,實在是很不錯的想法。這叫我對他倒有些肅然起敬了。
夜裡,聽着海浪呼嘯的聲音,我怎麼也睡不着。想的事情很多很雜,偏偏又控制不住不去想。我甚至想去找宋醫師要兩片安眠藥,看看有無效果。結果最後還是放棄了這樣的打算。無眠之時,多想想你,想些事情,其實也是挺快樂的。
17日,艦隊結束了訪秘行程,離開卡亞俄港前往法屬的玻利尼西亞羣島。離港時,秘魯軍方代表阿圖羅?彼德拉將軍、中國駐秘魯大使麥國彥、武官王力平以及使館工作人員、中資機構代表、旅秘華人近1000人到碼頭送行。送行的僑胞將“熱烈祝賀中國海軍艦艇編隊訪秘圓滿成功”和“祝福祖國人民海軍將士們一路平安”兩大橫幅送上軍艦。
艦隊啓航後四個小時,重新進入四周渺無人煙的大海。鬆了一口氣的官兵們,各自安排着自己的休息與生活。陳超在後甲板的欄杆邊上,一個人在看着海,高俊的背影顯得有些寂寞。
我走了過去,在他身旁坐上了欄杆。他有些詫異地看着我,有事?我說,沒什麼事,看你一個人在這,過來陪你聊聊。陳超笑了,笑容很帥氣,滾,你又不是漂亮姑娘,陪什麼陪。
我說,那我去把李珊然叫來。
陳超說,別開玩笑了。我知道你現在和李珊然混得很要好,她可能也告訴你一些我的事。你們放心吧,我還沒有到想不開的那個地步。
我說,我知道。詩琳,我接下來又說,其實我挺佩服你的,因爲,我也想成爲你想成爲的那樣的人。陳超有些驚奇,他打量着我,又笑了。
我說我只是個學員,新生第一年這一頁還沒有翻過去。但是我經歷了很多,閱歷上的,心靈上的。我覺得我能理解你。能理解。
陳超說,很好很好,你能認識到這種程度,很不容易了。我不是說,這樣的事情是衆人皆醉我獨醒,只是覺得有必要去做。他又笑了,扯遠了。
我說,你說的都很有道理。
陳超說,別管我了。李珊然可是個好女孩,你們處得怎麼樣?
我裝傻,什麼處得怎麼樣。
陳超嘿地的一聲,還裝蒜,現在整個聯訓大隊,誰不知道你和李珊然的關係不一般。大家都知道,你雖然喊她學姐學姐的,其實,你們是很相配的一對。
我頭腦裡有點昏沉,詩琳。後來陳超還說了些什麼,我都記得不大清了。艦隊爲遠航重返太平洋海域舉辦了加餐宴會,允許艦艇官兵飲酒。也許是心事使然,我喝了不少,但沒有過量。只是這些酒使人犯困,回到宿舍便昏昏沉沉地睡了。
醒來時頭還有些痛,張眼卻看見李珊然站在牀前。我嘲笑自己說喝多了。又問她怎麼在。
李珊然說,你昨天都跟陳超說些什麼了。我說沒說些什麼啊,閒着沒事聊聊。李珊然說,你們談到我了沒?我看着她的眼睛,那眼光中清亮,又帶着些疲倦,有些興師問罪的意味。我開玩笑似地說,談到一個美麗的女孩,不犯法吧。這還要興師問罪?
李珊然哼地一聲。眼光柔和了下來,說,其實昨天陳超來找過我,他說,你告訴他,你喜歡我。
我愣了。我不知道陳超爲什麼會這麼告訴她。他沒有喝多酒。艦隊對喝酒的量是有規定的,不會允許人喝得過量。陳超這明顯是故意的。
她追問,是真的嗎,你告訴我。說這話的時候,她語定堅定,甚至帶着很多的期許。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詩琳。這是個很矛盾的情境。要說不喜歡她,也不是的。要說真喜歡她,似乎也沒那種感覺。是敬?是愛?是喜歡?還是信任?我也分不清楚。
我如果喜歡的是她,那你呢,詩琳?
我沒有說話,我擁抱了她。以往的舞步中,我們有過很多次擁抱。這次,並不一樣。軀體的接觸中,我們似乎也在做着無聲的交流。
我們已經很有默契,每一個動作眼神,都知道對方在想什麼了。
等我。我割捨不下。我想。
三年。李珊然的意思。
好。我說。在她散着清新氣味的頭髮上輕輕一吻。她很欣然地接受着。
詩琳,我不知道徹底放掉徹底割捨自己人生中曾最看重的一份感情,究竟需要多長時間。三年或許足夠,三年或許遠遠不能。像我曾提過的那位苦等丈夫六十年直至終身的老紅軍妻子,六十年,一甲子的愛情馥郁花香。
三年,對我,行嗎?或許在明日,我便把你淡忘了?
其實我並不習慣穿着軍裝的風花雪月,也知道軍旅的浪漫不必總談情說愛。我不知道寫下這樣的思想的時候,自己算不算一個合格的軍人。合格的軍人的信件或日記中,似乎更關注的是一些更加偉大的事情。
但是,愛情無罪。
詩琳。這樣的生活,這樣的人生,這樣的航程,孤獨中也許更能凝聚人心底最美麗的希望吧。在很多的軍事故事與小說中,我們看到了背叛,看到過忠誠,看到了愛情,也看到過友情,看到了偉大,也看到了卑微,看到了虛僞,也看到了真心。
世間百態都是如此。每一個故事,你我都並不陌生。所以,沒有新鮮故事的時候,我只好寫自己的心情。我覺得,有意義的生活,並不一定體現在層出不窮的新鮮故事和曲折波瀾壯闊的情節上的,更主要的是,有一片屬於自我的真心沉浸其中。
太平洋。愛如洪荒。
莫非正如歌中所說,深深太平洋底,深深傷心麼。
寫到這裡,老毛病又犯了,忍不住來幾句半通不通的假詩了。詩琳,別怪我。信寫到這吧。不知道你的近況,也不知道在下一站,法屬的波利尼西亞羣島,能否見到你。我還是很期望見到你的。
祝你快樂,健康。
阿城
2002年8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