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琳:
你好。
不知道現在你是否還在巴黎,心情好些了嗎?不知道你是否會因爲想得太多而痛苦難過。其實我不必多說,你必定是很難過的。美麗如斯的你,遇到這樣的消息,滅絕了希望的打擊,必定是痛苦而心碎的。
如果是那樣,我希望你振作些,詩琳。大道理上說,命運這樣的東西,如果你不能改變它,那麼就接受它,打敗它!
我把難過深深地壓在心底。出航前的幾天,都是緊張的航前動員、政治教育、訓練準備、航程活動,物品準備及外語學習等。我們頻繁地進行直升機起落艦訓練、艦艇接駁裝載訓練、綜合補給訓練等,儼然感覺一個個成了海軍重點培養的未來戰場的主要力量。
共和國海軍軍人,容不得在此時此刻,面上掛着一副悲慼的神色。只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在宿舍寫着這一張張信紙的時候,纔會將你,從我的心底拿出來,去思念着,牽掛着,回憶着。
我現在內心挺矛盾的,代表大國海軍出航的驕傲和對你的擔憂充斥着內心,互相交織,彼此矛盾。即使想給你打個電話,說兩句寬慰的話,現在也變得如此奢侈。
我們好幾天前,再度來到了青島。這裡是我們的啓航之地。之前,我們已經來此,進行了三度的航前訓練。
美麗的青島軍港,讓人神醉。經過棧橋一帶時,看着湛藍的海浪拍擊在岸邊的礁石上,我們的心也如是起伏。
這裡,可是高手的家鄉哪。高手給我們介紹過很多這裡的旅遊景點和風味小吃。在之前,我們也參觀了這裡的海軍博物院,去那些曾經跟隨着新中國一同成長的第一代、第二代軍艦上參觀,去看我們海軍武器裝備的發展歷程,去那艘有着光榮歷史的報廢的潛艇上參觀。
而在戰前動員會上,聯合訓練大隊還從威海請來了一位老海軍軍人爲我們動員。令人驚訝的是,這位老海軍軍人,新中國第一代海軍軍人,竟然是李珊然的爺爺。
老人家已經八十高齡了,穿着山東當地農村老人流行穿的黑色中山裝式的衣服,乾癟瘦削的身材就像是被接近風乾了的化石。他的眼神還很清亮,這顯得他十分有神彩。
老人家身上一件勳章也沒有掛,入場後只是衝我們點頭微笑,在揚珊的引見下坐在了主席臺當中。李珊然則在趁機不住地拍照。
聯訓大隊領導簡單介紹後,說老人自各個參與遠航的單位一路走來,這已經是第四場報告會了,老人家不容易。大家鼓掌歡迎革命老前輩爲我們做報告。
老人交給揚珊一張相片,用投影儀放大投射出來。那是一張黑白相片,相片上是一名英俊的年輕海軍士兵,端着衝槍槍,精神抖擻地站在大海邊的懸崖上。
老人笑笑說,我叫李保國,今年80歲,1945年入伍,**黨員。參加過解放戰爭中的淮海戰役和解放上海的戰鬥,當時隸屬解放軍十三縱隊,1949年海軍成立後,轉隸爲新中國第一代海軍,以海軍陸戰隊員的身份,參加過支援朝鮮戰爭的船舶保衛任務。這張相片是剛成爲海軍時照的,當時我還不到20歲,用你們現在的話說,那時可是個帥小夥。我於1952年退伍。新中國的海軍現在要實行環球遠航任務啦,這可是件大喜事。
李保國老人家那天說了很多,充滿了自豪和對我們的期待。老人不是開國元勳,沒有成爲戰爭勝利後權柄一方的官員,只是名在戰場上倖存下來的普通一兵,他的話更能引起我們的共鳴。
老人很親切。詩琳。更讓我印象深刻的是,他拿出一件懷錶來,讓我們上前參觀。懷錶的鏈子和表身都是銅製的,但由於年代久遠,銅色已經很灰暗。錶殼透明,裡面白色錶盤上的阿拉伯數字依然清晰,沾着一些細小的塵埃。再仔細地觀察,錶盤裡面幾行字都是英文,中央有一行字,寫的是“MADEINSWISS”。懷錶頂上有一個皇冠式的按鈕。老人轉動了一下,懷錶的指針竟然走了起來,走得還十分精確。
詩琳,我不禁有些吃驚了,竟然還是瑞士產的懷錶,即使在現代社會,瑞士名錶也往往賣得很貴。而瑞士原產的古董懷錶,在收藏家眼裡,更是名貴了。
老人說,在解放了上海的時候,他想着在退伍後,要給他的妻子買一件禮物。最終花掉了他當兵來積攢下來的所有津貼,自洋租界裡買下了這個洋玩意。回去探親時,被自己的妻子好一頓數落,但即使是數落,他也感覺到,那農村的妻子,是很快樂的。
詩琳,聽到這裡的時候,我的腦子裡禁不住構想起他們的故事來。六十年前解放前的山東農民士兵,竟然也有着如斯浪漫的情懷,可見愛是人類與生俱來併發揮着永久的魅力的東西呵。這種東西,不能言傳,只能意會。
我相信,像那位老人一樣愛着自己妻子的軍人們,在那樣風雨如晦的戰爭年代,必定是極愛着自己即將建立的國家並願爲之拋頭灑血的。
心中有愛,心中便有國家。
詩琳,這封信寫到一半,由於航前行程的安排,不得不停下了。
再度給你寫這封信的後半段的時候,我正處身於南航在我國東海的補給艦“太倉號”上。我們的環球遠航艦隊已經於今天上午九時自青島軍港正式啓航了,首站的目的地,是東南亞的新加坡。
這麼長時間的學習、訓練,終於等到這一天。高手、胖子、大將、歪子、小敏以及方旭、馬婷婷等人,都如願地擠過了選拔的獨木橋,成爲這環球遠航羣體中的一員。別的人都還好說,只有胖子,我們都知道他能被選上,是經受了多少的努力掉了多少肉才換來的。
我們穿着潔白的海軍禮服,整整齊齊地列隊在甲板上,望着面前的碧海藍天。這天天氣不錯,只是風浪有些大。遠航的訓練已經讓我們完全適應了艦上的生活,也不會暈船了。
能夠參與這次遠航,不管是其他的軍官和士兵們,還是學員們都很興奮,但規于軍人儀表舉止的要求,不得不表現得相對剋制。
方旭眼睛卻望着與“太倉號”並航的“青島號”導彈驅逐艦,那艘我國自行建造的時下最先進的艦艇,說我其實是要到那艘艦上去的,乘個補給艦有什麼勁。
我說,有機會的。
遠航報道採訪小組的組員們,這時都在甲板上給我們進行攝像和拍照,進行採訪。李珊然還故意逗我,說小夥子,來,對着鏡頭,給大夥唱個《環球航行之歌》。
歌我是會唱的,唱就唱,誰怕誰。只是沒輪到我在鏡頭前表演,就有事要忙了。按計劃,這天中午,遠航編隊是要在青島外海舉行名爲“揚和平風帆,圓千年夢想”的和平鴿放飛儀式。
儀式上出訪兩艦官兵分別在飛行甲板列隊,放聲高唱《環球航行之歌》後,28名身着潔白出訪禮服的儀仗隊水兵與編隊指揮員一起,雙手捧起和平鴿,在儀式主持人、編隊副總指揮的口令下,官兵們將和平鴿舉過頭頂放飛,和平鴿帶着遠航官兵“環球傳播友誼,促進世界和平”的美好心願,迎着風雨,向着廣闊無垠的海空飛翔。
鴿羣在海面上盤旋划動,最終飛向青島方面。我們的目光也久久地凝視着它們,和平是人類的心願,戰爭是人類的手段。現實的國家戰略利益面前,其實和平鴿的低徵,只怕何其無力吧。
呵,詩琳,此時此景想到這個,只怕與我們儀式的本意相背吧。其實在我們啓航前幾天,美國、日本、韓國的偵察機,偵察船就一反常態地在我們當面海域活動,嚴密地監控着我們遠航編隊的一舉一動。最近的時候,我們的肉眼都可以看到美日偵察機的身影,聽到它們在天空上盤旋的轟鳴。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嗎?詩琳。
這意味着一個大國海軍的尊嚴,正在被無理的地挑釁。
之前傳來的我海軍擊沉菲律賓艦艇的消息最終不了了之,不知道究竟是真是假了。這讓我們的心中倒有着一絲又一絲的失落。
但,我不相信這樣的失落會長久,不相信。
信先寫到這兒吧。詩琳。你要多保重身體,放鬆心情。畢竟,一個人過得快樂不快樂,主要是看他的心裡快樂與否。想得開,看得遠,這便成了。
祝一切都好。
阿城
2002年5月15日於太倉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