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 仲夏,遼寧省朝陽市。
楊歡獨自一人在博物館中慢慢地走着,細細地觀看着玻璃展櫃中的展品。博物館很大, 名字也好聽, 叫三燕博物館, 一聽就厚重, 就有歷史感。不過, 由於地處偏僻,再加上三燕在中國歷史上知名度不高,故此, 博物館參觀者寥寥。
人少更好!別看楊歡的名字裡帶個歡字,其實, 她天生是個好靜的性格, 最討厭人多熱鬧的地方。
博物館裡光線幽暗, 太過強烈的光照對文物是一種損害。這份保護,無形中營造出了一份幽秘的穿越之美。令身置衆多古物之間的楊歡, 恍然生出今夕何夕,此地何地之感。
楊歡今年二十六歲,畢業於一所知名藝術高校的編劇專業,是一名自由編劇,目前在上海居住。從出校門至今, 楊歡已經獨立完成了三部古裝劇的劇本。電視劇播出後, 觀衆反應熱烈, 除了誇獎演員外, 很多觀衆不忘誇劇情好看。誇劇情好看, 就是變相地誇她。
今年剛過完年,就有三家制作公司找上門來, 請她寫古裝劇本。用那幾家接洽人的話說,現在寫古裝劇的編劇不少,但是能把古裝劇寫出特殊感覺的不多,楊歡就是這少數之一,他們希望楊歡能再接再勵,再寫幾部感覺不一樣的作品出來。
楊歡接了活,並且已經寫完了一個,還剩兩個沒寫,沒靈感了。編劇也好,作者也罷,是需要創作激情,創作靈感的,尤其是後者。一個編劇,如果只是沒有創作激情,但創作靈感尚在,那麼儘管可能寫出的作品差強人意,好歹他還能把作品寫出來。若是沒了創作靈感,再有激情也是無用。就如一個沒有食材的廚師,哪怕再激情難耐想要作菜,也只能空嘆奈何。
心裡默揹着中國歷史朝代歌,楊歡一個個地往外排除。先秦,宣太后已經拍出來了。秦朝,趙太后太淫.蕩,再說她和呂不韋、嫪毐那點兒事,大小熒幕上已經上演了無數次。漢朝,呂后、戚夫人、竇後、阿嬌、衛子夫也已經編爛了。南北朝,蘭陵王都爛大街了。隋朝,獨孤皇后備案了。唐朝,武則天、楊玉環,再寫的話,就是編劇不吐,觀衆都得吐了。宋朝沒什麼好寫的,明朝的馬皇后有人寫過,清朝的董小宛,慈禧,外帶一個架空的甄嬛,也沒什麼好寫的了。
想來想去,楊歡把目標鎖定在了十六國時期。越想,她越覺得這個時期好:夠亂。亂世出故事;夠冷。迄今爲止,還沒有一部有影響力的影視作品是描寫這一歷史時期的;意.淫度夠高。這一時期北方政權更迭,史書記載不夠詳細,對編劇而言,創作空間極大。
在電腦上搜來搜去,楊歡最終決定,去遼寧省朝陽市采采風。遼寧省朝陽市,古稱龍城,又稱三燕古都,中國歷史上,前燕、後燕、北燕都曾定都於此。作爲三燕都城,共歷八十年。她想起了金庸的《天龍八部》,《天龍八部》裡的慕容復,心心念念要光復的大燕,原來在東北,以前都不知道。
博物館裡的展品十分豐富,有佛像,金玉器,陶瓦器,兵器,鎧甲,明器,還有一些雜七雜八說不好歸在哪類的小玩意。
仔仔細細地看完一條羊脂玉的玉帶,楊歡悠然向下一個展櫃走去。這個展櫃不大,清透的玻璃下只有一件展品,一枚缺了小小一角的印章。
印章的材質是青金石的,寶藍的石料上,星星點點,或密或稀地分佈着無數小金點。印章的右邊,是一張白紙,白紙上印着四個字,應該是這印章的印文——幸樂長安。
看清印文的一剎那,楊歡的心怦然而跳,看看左邊的印章,又看看右邊的印文,她的心,跳得越來越快。
忘了是從幾歲起,只記得是很小的年紀,她便開始常常作着同一個夢。夢中,一個相貌俊美的古代男子,面目哀傷地看着她,不言不語。男子看着她時,一個聲音不斷在夢中迴響:幸樂長安,幸樂長安……
後來,她曾無數次上網查詢,卻始終查詢不到關於幸樂長安哪怕一絲一毫信息。看到這枚印章之前,她以爲,她的夢,還有夢中的幸樂長安,只是因爲自己從小愛看古代言情小說,大腦把自己白天看到的東西胡亂組合後的結果,沒有任何意義。
可是,她萬萬料想不到,原來,這世間,竟有這樣一枚印章,上面刻着她一直遍尋不着的幸樂長安。一兩分鐘後,楊歡眨了眨眼,意識到自己應該看看這枚印章的介紹。博物館中的每件展品下,都有對該展品的相關文字介紹。
這件展品的文字介紹板上寫着,該展品出土於一座燕國貴族的墓葬。該墓葬等級很高,極有可能是某位燕國國主的墓葬,但因墓葬在歷史上經過多次盜擾,能夠證明墓主身份的信息已經蕩然無存,墓中出土文物更是少得可憐,只有幾件不甚珍貴的陶俑,還有這枚印章。
這枚印章上的“幸樂長安”經專家考證,並非帝王年號。三燕歷史上,倒是有一位皇帝的表字是長安,結合長安旁邊的幸樂二字來看,該印章極有可能是墓主生前的一枚閒章,可能跟三燕政權中的某位燕主慕容麟有關,也可能跟慕容麟無關。
慕容麟,楊歡低低念出了這個名字。這三個字經過脣齒之間時,她忽然生出一種奇妙的感覺:這個三字,在這之前,彷彿她已念過千百次,再念起來,親切無比。慕容麟,情不自禁地,她又唸了一遍。
博物館是座四層樓的建築,四樓辦公,一至三層是展廳,一層一燕。楊歡現在看的這個燕在三樓,整個三樓展廳,從楊歡上來到現在,似是隻有楊歡一人。
就在楊歡第二次念出慕容麟的名字時,一個溫潤的男聲,在她耳邊響起,“幸、樂、長、安;長、安、幸、樂。”
剎那之間,楊歡的頭腦裡發生了大爆炸,是這個聲音,沒錯!就是這個聲音,在她的夢裡出現了無數次!她猛然轉頭,下一剎,腦中再次發生爆炸。是他?!
她的右側,站着一名和她年齡相仿的青年男子。感覺到楊歡的目光,男子扭過臉,不經意地看了楊歡一眼,一眼過後,男子的視線定在了楊歡的臉上,眼中現出了不可思議的目光。
楊歡一眼不眨地看着對面的男子。男子長了一張和夢中男子一模一樣的臉,不但臉長得一模一樣,連聲音也可說是一模一樣。她曾以爲,自己的夢不過是無意識的產物,現在看來,也許不是。她曾以爲,幸樂長安和夢中的男子一樣,同樣是無意識的產物,結果,在遼寧省一座小城的博物館裡,真有這四個字的存在。
她呆呆地看着男子,眼中不知不覺蓄滿了淚水,在男子開口叫她“小姐”的一剎那,淚水簌然滑落。
楊歡的眼淚,讓林慕嶸深感意外的同時,又有些手足無措。很詭異的感覺,他望着對面的女子,或許,這世上真有轉世一說吧。曾經,他是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現在……基本也是。
見楊歡落淚,林慕嶸連忙掏出手帕,遞給楊歡,“小姐。”
楊歡有些不好意思,然而還是伸手接過了手帕,“謝謝。”她拿着手帕在兩個下眼眶處輕輕壓了壓。手帕上傳來幽幽的香氣,是龍涎香的味道,很好聞。
“你……”楊歡剛想發問,不料林慕嶸也開了口,“我們……”二人又同時住了口。
“你先說。”楊歡謙讓。
“女士優先,你先說。”林慕嶸更謙讓。
楊歡稍一思量,“我們以前是不是在哪兒見過?”
她很確定自己從未見過對方,不過只有這麼說,纔有可能套出對方的信息來。爲什麼要套出對方的信息?因爲,她想知道,這名站在她對面的男子是誰。
聽了楊歡的問話,林慕嶸笑了,露出了幾顆潔白整齊的牙齒,“我們還真是心有靈犀,這也是我想問的。小姐和我的一位故人長得很像。”
楊歡故作鎮定地微笑,“有多像?”
“很像很像。”林慕嶸回憶着夢中古裝女子的臉。
“那位故人是你什麼人?”楊歡問。
林慕嶸一搖頭,接着又是一笑,“說出來,可能小姐不信,覺得我在編瞎話,故意跟小姐套近乎,不過這千真萬確是真的,那個人——”他拉了個長音,“那個人時不時地就會在我夢裡出現,而且——”他又拉了個長音。
“而且什麼?”楊歡的心,因爲林慕嶸的話,再次怦然而跳。
“而且,那個人是個古人的打扮。”
“古人的打扮?”楊歡的心已經跳成了一匹脫繮的野馬。
“對,”林慕嶸一點頭,“古人的打扮,有時什麼也不幹,默默地看着我,有時跳胡旋舞。”
“胡旋舞?”
“嗯。”
楊歡沉默了片刻,“你說她長得像我?”
“是,很像。”
“除此之外呢,還有什麼?”
林慕嶸扭臉看着展櫃裡的印章,“說了你可能更不信了,在我的那些夢裡,總是有個女人的聲音一遍遍地在說着‘幸樂長安’。”
他說完這句話,二人都沉默了,誰也沒再說話。整個三層樓,從二人對話開始,到對話結束,再無第三個人上來。偌大的一層樓裡,只有她和他,全世界,彷彿也只有她和他。
夜色容易讓人產生虛幻的感覺,此時的博物館裡,燈光幽暗,寂靜無聲,與夜色營造出來的效果大有異曲同工之妙。這樣的氛圍,讓楊歡和林慕嶸覺得,自己似乎不再是自己,而對方恰是夢中那一人。
過了好一會兒,林慕嶸打破了這份默契的沉默,“小姐說覺得以前見過我?在哪兒見過?”他的直覺,對面這位容貌十分清麗脫俗的女子,和他有緣,而且,還不是一般的緣。
楊歡沉默了幾秒,斜出目光看着展櫃下的印章,悠悠出聲,“如果我說也是在夢裡,你會信嗎?”
林慕嶸看着楊歡的側臉,想也不想,“我信。”他的聲音不大,然而語氣卻是認真又堅定。
“爲什麼?”楊歡扭回臉,有些吃驚地看着他。
林慕嶸沒有回答,而是伸手入懷,從懷裡掏出一張名片,雙手遞給楊歡,“我叫林慕嶸,這是我的名片。”
楊歡趕緊雙手接過名片,大致看了下,“你是上海人?”
“對。”林慕嶸微笑,“我這次來朝陽考察一個項目,考察完了,順便來逛逛博物館。”
從小,他就喜歡歷史,按着他的心願,他是想報考歷史系的,可是父親只有他一個兒子,家裡的事業需要有人繼承。父親去年中了風,病好後,雖然還掛着董事長的名銜,可是公司的大事小情,其實已經由他全權打理了。每到一地考察項目,考察完畢,他不洗頭不按腳,就往各地的博物館鑽,這次也不例外。沒想到,竟是鑽出了意想不到的收穫。
楊歡報歉一笑,“我沒有名片,我叫楊歡,楊樹的楊,歡喜的歡,是個編劇。”想了下,她補充道,“去年電視上有個劇,叫《皇后天下》,就是我編的。”
“哦——”林慕嶸用力點了點頭,“知道知道,我母親非常喜歡看!”
想起來了,去年有個大熱的古裝劇,播出的那段日子,他媽成天守在電視機前不錯眼珠地看,邊看邊評,說編劇編得好啊,太好看了。想不到,竟是眼前這位美女編的。
楊歡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過之後,她問林慕嶸,“林先生還沒告訴我呢,爲什麼我一說,你就信了?”
林慕嶸舔了下下嘴脣,“楊小姐,不如我們找個地方,坐下來好好聊聊,我覺得我和楊小姐很有緣份呢。”
略一思考,楊歡輕輕點頭,“好。”她也覺得自己和對面這個男人應該是有些關係的。至於是什麼樣的關係,現在她也說不清楚。二人並肩向展廳外走去,身後裝有印章的展櫃裡,古老的印章靜靜地注視着二人的離去。
上一世,長安沒能實踐自己對幸樂的承諾;這一世,願長安不再錯過他的幸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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