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風,院子裡的樹有些蒼黃,古井上有些苔蘚,有幾隻鳥雀在樹椏上鳴叫。狄家不大,可在這個安靜的秋日裡,更有一些祥和的氣氛。看到太子來了,狄蕙狄好驚喜地迎了出來。
自從上次以後,狄蕙與狄好見到李威時,眼神越發溫柔起來,宛若江南那些小橋碧樹間的流水,或如二月晴空的一團‘春’雲。
沏上了茶,狄仁傑吃的茶並不好。偶爾有一些衙‘門’裡覈定的賞賜,便留作招待客人用的。給李威沏的茶,便是如此。看着兩位少‘女’在看書,也是一本《詩經》,‘女’子嘛,唯求識字,不大可能做官的,所以她們讀《詩經》較多。
隨心地談起《詩經》。
時光卻是快的,一晃就七個多月下來了,長進了不少,可對一些上古經義,依然拿不出手。但《詩經》與《論語》兩本書尚可,主要能說出這個時代一些沒有過的見解。
看到狄蕙在翻開的《蒹葭》上做了許多標註,問了一句:“狄蕙,你很喜歡這首詩。”
狄蕙遲疑了一下,最後點了一下頭。這首詩很優美,只是有些悽婉,名列《秦風》,倒更似《衛風》。太子喜歡寫壯詩的,即使偶爾有清新的詩或者詩餘,可大多數隱含着雄渾之氣。擔心太子不喜。
李威答道:“這首詩我也很喜歡。”
不是虛言,主要更象“詩”,不象《大雅》、《頌》裡面許多詩說教意味濃厚。再說了,只是古詩,後人將它上升到戰略‘性’的高度,但在李威心,未必有《離‘騷’》好,更不如後來李白杜甫與李商隱等人寫的詩好。
風格亦是如此,喜歡雄糾糾亦可,喜歡甜蜜蜜也行,沒有必要扣上大帽子。
外面傳來說話聲,李威迎了出來。
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慼慼。得到李威五百緡的賞賜,周興稍稍心安。但迴歸中書省重做都事了,現在朝堂有爭有鬥,避免不了的,任何時間都有,可不是後來的武周王朝,風氣還是很正派的。於是看周興,眼‘色’都有些不對,李威說衆官以商爲虎,倒也未必,可週興的這些酷刑纔是真正的兇虎。大家甚是不恥。
如果得勢了,會害怕,那天說不定落在此人手中,可沒有得勢,只是一個都事,於是這種恥笑都放在臉上。周興自己以爲有功,卻遭到這種不公平的待遇。儘管得到了李威五百緡錢,漸漸心中又是怏怏起來。
向狄仁傑抱怨了一下。
狄仁傑也無奈,正好另兩個人也從南方回來,帶了口信到東宮,讓李威出來,“安慰”一下。小人是不能得罪的,這個道理還懂。對明崇儼也好,對周興也好,李威反而很客氣了。
“殿下,臣那敢當……”跪下泣道。
唐朝有跪禮,有伏禮,二者有區別的。比如上朝,諸臣不是站,是坐,但不是坐在胡‘牀’上,而是坐在自己的小‘腿’上。屈膝於地,其實與跪無異,不過稍稍自由一些。伏禮已是一個很大的禮節了,平常卻有單‘腿’跪禮,這是士兵之禮,要麼,彎一下腰,拱一下手,‘女’子欠一下腰。有跪禮,那是皇帝都享受不了的,是跪父母,跪神靈。與伏看很相似,其實有很大的區別。
李威將他扶了起來。
心裡又誹謗一句,小人,就是小人,自己是一個太子,還不是皇帝呢,就行跪禮,以圖討自己歡心。當然,不會在嘴上說出來。三人到了客廳當中,坐下,狄好與狄蕙重新將羃羅戴上。過來重新給他們沏茶。
李威反客爲主,伸出手說道:“周都事,請。”
“臣不敢,”很是恭遜。李威對此人更是不屑了,但如狄仁傑所說,這個小人就是不用,最好都不能得罪。因此,和顏悅‘色’地說道:“周都事,逆賊許敬宗一案,周都事出了大力。孤心中……”
撫了一下‘胸’口,意思是說,你懂的。
又說道:“周都事,你今年才三十左右,來日卻是方長。有些不公,可你再看狄寺丞……”
並沒有多說,是不能說出來,一說出來會授他話柄。不過意思周興還是能明白。周興的不公平,還沒有狄仁傑來得不公。人脈,狄仁傑身爲太子首要的幕僚,又是閻立本看好的人。出身,雖然未必是名‘門’望族,可也是官宦人家。自己本人也是正大光明的明經及第,不是通過蔭途得以爲官的。論功勞,此案中的功勞,他會佔去一大半。特別是能力
原先審案子很神奇,可只有大理寺內部知道。現在許敬宗一案,將他推到刀尖上了,一舉一動,許多人側目。傳揚最多的,就是前十幾天,關中漸漸平穩,但洛陽還有流民。這些流民纔是真正的旱災受害者,大多數是山地,平時收成就不好,這一年更是焦土千里。於是藉着旱情重,賴在洛陽不走了。
其實災民,大多數一起安置回去,準備明年的夏收,要播種小麥大麥的啥。但他們不回去,連地都不要了,漸漸就象流民方向發展。又因爲朝廷一羣人上上下下皆是心軟。李治在想辦法救災,武則天也在盡力,太子同樣在盡力,大臣更是在盡力。於是呢,掛着災民的牌子,做了一些不好的事。
惹下的案子多了,又不大,可官員與衙役,卻不知道如何處理。最後聽說了狄仁傑的名聲後,將這些卷宗打包了,一下子送到了大理寺。真處理很容易的。偷竅扒拿了一些,依法處理就是。可沾了災民,連商事都不敢提,怕污了名聲,況且災民?微妙就微妙在此了。
可是狄仁傑呢,將這些卷宗看完了。卻是很從容。現在有了名氣,下屬也服從指揮,調動的人更多,查案子也比以前有效率多了。然後去安排,將這些災民一起調集過來。受害者也喊了過來。洛陽的大理寺與長安的大理寺不同,它在洛陽的東城,也就是東宮的東邊。少府監、都水監、將作監、軍器監、少府寺、宗正寺等一些緊挨着在一起。
大理寺審案很正常,可這次拉來的人太多了,一下兩三千,於是官員一起從各自的衙‘門’裡跑出來看熱鬧。然後狄仁傑出來了,將流民與受害的百姓分成了兩撥站好,先來到災民面前,拿出一團黑乎乎的淤泥,問道:“各位,此泥臭不臭?”
一個災民大着膽子說道:“此泥很‘肥’。”
“狄某隻是問你們臭不臭?”
“有些臭。”
“髒不髒?”
“可沒有這泥土,那來的莊稼,”另一個災民惱惱地說道。他們家都在山陵之上,想要這樣的泥巴,都要不到呢。
“狄某不談其他,只是問你,它髒不髒?”
“髒。”
“你們說你們怎麼不好,不願意返回故土。可知不知道,爲了你們能過上好日子,太子每隔幾天,就去一次城外皇莊上,在這樣的泥巴里琢磨,甚至赤腳下去察看。想辦法使莊稼多長一些出來。狄某不知道你們是如何想的,可你們現在種種的做法,當真是沒有辦法返回去?或者能不能對得起兩位聖上,皇太子,以及衆多對你們關心的官員,爲你們捐款納物的好心人?是人,要一張臉的。”
災民臊得不能作聲。
狄仁傑又來到百姓面前,說道:“可是你們呢,看看這些案子,盡是此‘雞’‘毛’蒜皮,有沒有想法。他們這些人東藏西躲,連住的地方都沒有。你們卻能過一個日起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說不定偶爾還能吃吃‘肉’,說不定呢,看上人家的好娘子,只用少許錢就買下來。唉,怎麼辦呢,你們命好,他們是牲畜,是部曲,是賤民……”
“別說了,”一個長者從人羣中站出來,說道:“我們也有錯。”
於是雙方皆羞愧而走。事後居然有許多百姓主動捐物幫助災民,有許多災民立即返回……
知道皇上不高興了,否則就憑藉這一案,就能升遷。
不過狄仁傑官職還是一個寺丞,可風頭之勁,名望之重,一時無兩。連周興提起狄仁傑,臉上不得不‘露’出敬重的神‘色’。
李威加重了一句,道:“在孤的心中……”
要的就是這句話,心中怏怏不樂,擔了罵名,罵就罵吧,就怕太子也在罵自己。這纔是出力不討好。只是五百緡錢,還是能賺到的,可這個名聲卻永遠洗不白。
太子放在心上了,即使罵一罵,以後還會有出息。現在皇上需要李義府與許敬宗,難道將來太子不需要自己,或者另外的某某?
很高興地離開。
狄仁傑拱手說道:“殿下,委屈了。”
還是不敢說,此人其實也可用,就看怎麼用。可每一次話到嘴邊都忍了下來。以太子的心‘性’,安撫這樣的人,終是不喜的。
李威苦笑了一下:“這就是用小人的後果。”
君子嘛,受點委屈,會計較什麼。周興不行,受了委屈,得立即安撫。不然,他有可能就會記恨。記恨了,就會反咬。這條狗沒有許敬宗大,可是卻比許敬宗更殘忍。
狄仁傑額首,又說道:“臣請太子前來,還有另外一件事,要對你說一聲。”
“狄卿,請說。”
狄仁傑沉思起來,唉,自己是低估了。這可怎麼辦?漸漸對太子的糖作坊進諫少了。到處都在用錢,皇莊在用,長安破案要用,捐災要用。以後天知道什麼時候又要用錢。用的還是不少,靠自己的薪水哪裡夠,難道將兩位義‘女’賣了不成?
但自己低估了,這一次不是錢那麼簡單,有可能會有很多很多的錢,又不知道該不該同意。
“狄卿,有話儘管說來。”
狄仁傑說道:“是陸馬與樑金柱二人回來了。”
“這個孤知道的。”
“是糖……”說完了,一臉的驚奇,一臉的猶豫不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