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魂奪魄,牽動心魔罷了。”郭岱看着油燈言道:“你看見什麼我不知道,但想來應是驚懼之念。”
白素芝回想起方纔所見,再看現在狀況,見靜安儀已然不在,問道:“還有一個人呢?”
“你入境難出,我擔心靜族等不了太久,便讓靜安儀先行離開秘境。”郭岱說道:“自你陷入魔境之中,已過去三天有餘。”
“你……”白素芝沒有多說什麼,她如果真的昏沉這麼久,郭岱要真有心,早就可以對自己動手。而現在她安然無恙,可見郭岱並不是真的要奪自己的爐鼎生機。
“要讓癸陰萍蔬復甦,還是非你不可。”郭岱好似看破白素芝心中所想,沉靜言道:“我不強迫,如果你做不到,我便去尋關函谷,讓他另改丹方,想來也不是什麼難事。”
白素芝當初就說過,關函谷給郭岱那份的丹方中,五味君藥其實遠超出重塑肉身所需。以此重塑的肉身爐鼎,足可堪比混元金身,實在是沒有必要。
“既然如此,你爲何還要來找癸陰泉?”白素芝按捺怒意問道。
“事前我並未明悟,後來我懂了。”郭岱說道:“這是一場給我們三個人的歷練。”
“三個人?哦……你身體裡還有一個。”白素芝是極少數知曉宮九素存在的人。
“宮九素重現癸陰泉秘境門戶,極盡推演之功,由此初證長生、破先天迷識關。”關函谷看向白素芝,言道:“至於你,雖有高深法力,但根基有偏,魔性潛藏未斬,若想重歸正法,必須復歸返照。”
白素芝冷笑幾聲,問道:“那你呢?你不也心魔熾盛?”
“我沒有心魔。”郭岱想了想,說道:“至少那不是真的。”
白素芝緊盯着郭岱,緩緩站起身來,問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郭岱盤坐在地一動不動,默運玄功間,周遭景象倏然變幻,竟是五色鱗光掩蓋住陰氣盤旋的祭壇,將白素芝身形也囊括入內,玄妙得不可思議。
“羅霄真形圖?!”白素芝震驚無比,喝問道:“你怎麼可能突破得這麼快?”
“二三十年才修成真形境界,不算快。”郭岱擡眼說道:“拿起洞燭明燈,多年之功彈指悟徹。慧劍坼破塵勞鎖,今日方知我是我!”
“你不是郭岱!你究竟是誰?”白素芝身形一閃,後退問道。她察覺郭岱語氣神態,與過往之人截然不同,甚至與那個被叫做宮九素的也完全不像,即便以元神感應,眼前之人依舊如幻。
“你問的是什麼?姓名?身份?”郭岱淡然問道。
“不僅她想問,我也想問。”這是一旁傳來關函谷的聲音,他無聲無息地出現,沒有讓這片真形圖景出現絲毫擾動,彷彿從一開始就身處於此。
而且此時關函谷的形容外貌不再是那身披雲清鶴影衣、頭戴雪簪魚尾冠的仙家儀容,反倒是一如初見時麻衣芒鞋。就連關函谷自己也不禁打量起自己來,感嘆道:
“哎呦?這就是你的羅霄真形圖?似真亦幻,有趣有趣。”
此時郭岱捧起洞燭明燈交換給關函谷,言道:“我名郭岱,僅此而已。神器難得,還請收回。”
白素芝被眼前變化嚇得一愣一愣的,她看見關函谷出現,問道:“大、大老爺?你怎麼會在此?”
“哦,小芝精啊。”關函谷說道:“我沒在這裡,只是留在混元金身中一道心印。原本我只能在他的元神心境中顯形,可現在他求證真形境界,能化現心境於外,所以你才能看見我……這燈你就先拿着,我就不費力收回去了。”後面這句是對郭岱說的。
白素芝晃了晃腦袋,說道:“郭岱……他怎麼會這麼快求證羅霄真形圖的?按說以他的修爲,還有相當欠缺。”
“明珠蒙塵、心陷樊籠。”關函谷對郭岱示意道:“具體情況,你自己說吧。”
郭岱沒急着解釋,看向白素芝說道:“接下來的話,如果你要聽,就要拿癸陰萍蔬跟我換。”
白素芝看了看兩人,有些爲難地說道:“我若讓癸陰萍蔬復甦,恐怕要耗損大半修爲。”
“我倒是有個不用你耗損修爲的方法。”關函谷言道。
郭岱卻打斷道:“此非超脫之道。”
“什麼方法?”白素芝卻着急追問。
“你看看,人家也想知道。”關函谷笑道:“簡單,你復還原身,託舍於癸陰萍蔬,讓二者生機融爲一體,這不就好了?”
白素芝聞言一怔,問道:“此法真的可行?”
關函谷言道:“親身體會,絕無妄言。而且癸陰萍蔬枯寂,你與之託舍並不會動搖靈識根本,其實就相當於化身爲癸陰泉秘境中樞。這裡面的好處,比當年歷代鎮守陰泉的聖女還要厲害。”
“但你也將會束縛在癸陰泉,不得超脫。”郭岱說道。
“嗯,一朝頓悟,心性大變,以前的你恐怕是不會主動提醒小芝精的。”關函谷言道。
白素芝又問:“不得超脫?難道連離開陰泉都做不到?”
“這也不至於。”關函谷言道:“你們應該見識過羅霄宗的符籙之道了吧?此法真正用意在於聚引靈樞、託舍化身、冊封神位、契合神真。我教你的辦法,前半段是仙道,後半段是神道。其實之前靜族鎮守癸陰泉的做法,就跟神道設教差不多,只不過神位上是癸陰泉罷了。”
“你要封我爲神?”白素芝半是驚疑半是興奮地問道。
關函谷雙手一攤地說道:“若無信奉,何來神明?我只是給你一個解決辦法,並不是要你以神祇自居。”
“除此之外,就只能用長生芝了。”郭岱說道。
關函谷提醒道:“你們面前的我只是一縷心印顯形,我可沒空幫你們。再說了,太過依賴仙靈九寶可不是什麼好事。”
“那……我要是還不肯呢?”白素芝問道。
郭岱看向關函谷,言道:“便只剩下修改丹方一途了。”
“哦?你倒是不介意啊?”關函谷眨了眨眼:“我明白了,你還是打算自己獨佔混元金身。”
“混元金身我還有用,不能讓給宮九素。”郭岱沉聲道。
關函谷盯着郭岱許久,不知道他本尊在何方,總之這個心印顯形有些嚴肅地說道:“有用?有什麼用?”
“我還說不清楚,但重塑肉身的應該是宮九素。”郭岱解釋道:“她本無形體,如今讓她重塑肉身,才能更好求證修行。”
“你又懂修行了?”關函谷嗤笑一聲,然後又看向白素芝,說道:“好了,給過你思考的時間,還是做不出抉擇。既然此念未明,就不要糾結於此,今後之事再與你無關,走吧!”
“大老爺!我……”白素芝臉色一變,她還想說話,郭岱一彈指,真形圖景變化,白素芝身形憑空消失。
關函谷點點頭:“這份決然倒是沒變。好了,現在就剩你我二人,有什麼話就說吧。”
郭岱看着手中油燈,問道:“洞燭明燈也是仙靈九寶之一吧?”
“不錯。”關函谷呵呵笑道:“當我聽說北境有人在找洞燭明燈的消息時,就清楚那是一個陷阱了。”
“仙靈九寶到底是什麼來歷?這世上究竟有沒有超脫飛昇的仙道?”郭岱問道。
“直指根本的追問,很好。我先回答後一個問題——沒有。”關函谷確鑿答道。
郭岱輕嘆一口氣,緊接着關函谷又說道:“仙靈九寶確實是仙家煉製。”
這截然矛盾的回答,任憑是誰也想不明白,郭岱不再言語,細心聽關函谷的解釋:
“其實這些話本不該這麼早跟你說的。無知愚頑者聞之不明所以,稍通機變者聞之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欲證超脫者聞之摧折道心。但我還是想試試,看着這世間衆生是否真有此超脫機緣。”
“聽你這話,全然不將自己視爲衆生之一。”郭岱言道。
“少抖機靈,你會活得長久一些。”關函谷繼續道:“就從你剛纔所問來說,其實本質上是兩個既相關也無關的問題。仙靈九寶的存在,本就證明仙家存在,由此可得,仙道不虛。但你要問這世上有沒有超脫飛昇的仙道,那我只能說——沒有,至少到現在、這世上、還沒有。”
就從關函谷語氣着重表示聽來,其中玄機非凡,郭岱說道:“這世上還沒有?你是想說,除此世上,還有別的世界?如洞天福地一般?還是玄黃洲外的地方?”
“你怎麼越猜越往小處說?”關函谷言道:“所以我說了,你充其量只是知其然。因爲你根本無法想象,另一個萬象俱足的世界,只是聽我這話,有一個虛妄的臆測罷了。”
郭岱閉目沉思一陣,而後說道:“也就是說,我們所處的這個世界、這方天地,現在還沒有飛昇超脫的仙道?那未來會有嗎?”
“我不會打這包票,在我看來,哪怕未來都沒有飛昇超脫的可能,也不奇怪。”關函谷想了想又說:“但這個世界的情況有點複雜,其實就我看來,絕大多數方真正法傳承,其根基脈絡清晰無誤。問題不是出現在修行上,而是世道本身有異。”
“什麼異狀?天外妖邪的出現也是其中之一嗎?”
“勉強算吧……”關函谷指着郭岱手中的洞燭明燈,言道:“那要這麼說,仙靈九寶也是異狀了。”
“天外妖邪總不可能也是仙靈九寶吧?”郭岱這麼一問,卻見關函谷眼珠子到處亂轉,還心虛地吹着沒響聲的口哨。
“呵呵呵,瞞不過你是吧?”關函谷有些尷尬地笑道:“你這個人奇思妙想是一絕,但說不好是某種機緣。”
“如今我所知道的仙靈九寶,總共有——開天御歷符、白虹劍、長生芝、金闕雲宮、洞燭明燈……好像還有個真龍髓?聽你說起過。”郭岱言道:“天外妖邪……或者說始族是哪一個。”
“知曉始族這個說法,看來你也想起不少東西了。”關函谷一點頭,言道:“不過我對你看見的東西很感興趣,能具體說說嗎?”
郭岱點點頭,細細說起那些既屬於自己又彷彿不屬於自己的過去。
就郭岱所知最久遠的情況,始族四柱之一的虛靈,是在千年之前從癸陰泉脫出而進入人間的,其後引來羅霄女祖靜虛設下法陣、靜族鎮守陰泉等等,不必多提。虛靈真正在世間策劃佈局,其實不過是近千年以來之事。
虛靈並不具備實際形體,甚至連自我意志也無法在陽間爲繼,他只能依附在他人魂魄中而存。而千年前從癸陰泉脫出的,甚至不能算是虛靈,而是一名法力高深的鬼道邪修,不知如何將虛靈帶入世間。
這名鬼道邪修可以說是虛靈立足世間的最初基業,因爲這名鬼道邪修最擅長煉化生魂死靈、奪舍偷生,虛靈憑此吸收了大量鬼道邪法,並且借邪修法力,漸漸開始影響他的弟子門人。
當時的虛靈並無七情六慾可言,宛如初生赤子,但也會受到世間萬象心念的沾染。鬼道邪修的弟子門人大多敬畏又忌憚,也不知道是虛靈的操縱,還是這些弟子門人的謀劃,最終那名鬼道邪修被重創。
瀕死之際的鬼道邪修並非放棄反抗,施展最後的力量,將所有弟子門人的魂魄全數奪爲己用。但邪修本人已無力煉化這些魂魄,結果就是成爲千魂聚合的詭異存在,不分彼此、難分主次。
這種說不清是偶然亦或必然的結果,虛靈成爲這千魂聚合的主導。其實也無所謂主導,因爲虛靈本就不是一個完整而獨立的首腦般存在。
千魂聚合,匯聚鬼道邪修與他一衆弟子門人的修行知見、學識閱歷,全部集合起來,開始證悟世間方真修行。
但僅是千魂聚合還不夠,這其中濫竽充數者太多,而且聚合的不僅是知見閱歷,也包括個人的七情六慾,大量繁雜冗餘讓虛靈難以駕馭。他只能精挑細選,留下部分神魂。
但割捨神魂,等同在削弱自己。同樣懷有鬼道邪修心性的虛靈,無法忍受這種力量被削弱的恐懼,他需要不斷增強自身,以爲繼長久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