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文強彷彿沒看見一樣,在門口招手讓從人送進兩個木匣,放在桌上,一一打開。
“此是崖州玻璃廠新制,請大人觀看。”陳文強拿出一個雙筒望遠鏡,雙手呈給張之洞。
“千里鏡?雙筒的?”張之洞伸手接過,十分驚訝,反覆摩摸觀察後,疑惑地問道:“此非金非鐵,堅硬而不沉重,是何物?”
“塑料,這外殼是用塑料所制。”陳文強指着匣中的幾副眼鏡,說道:“這些都是塑料所制的外框,結實輕便。”
“這便是送我的?”辜鴻銘指着另外一個匣子,毫不客氣地伸手取出一副墨鏡,端詳了一下戴上,四下瞅了瞅,笑道:“這天是黑了嗎?戴上豈不費蠟?”
陳文強哈哈一笑,說道:“這電燈不出月旬便讓辜先生用上,就不用擔心浪費蠟燭了。”
張之洞一一撿看,連連點頭,說道:“好,好啊!你在崖州建廠,怕不只有一年左右,便能有此成就,實在令人驚歎。這連洋人恐怕也沒有?”
“德國有。”陳文強老實地回答道:“這制鏡技術取自德國,塑料技術也與其共享,。”
“德國?”張之洞點了點頭,不太確定地問道:“修鐵路也要從德國借款?不知你爲何獨鍾德國,英美諸列強難道不比德國更強大?”
“德國發展迅速,已是歐洲最強,除了海軍不如英國外,其他都不弱於英吉利。”陳文強解釋道:“作爲一個新興強國,若想與老牌列強競爭市場,自然要放低身段,所求較少。不象英法等國,胃口太大,欺人太甚。”
“有道理。”張之洞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那美國呢,之前粵漢鐵路爭端,令人不快。爲何你還要擬從美國借款?”
“只是一個想法。能不能實現,還看具體情況。”陳文強沉吟了一下,說道:“但從國際形勢上來看,日本崛起,在遠東和太平洋地區對美國是一個威脅,美日兩國在太平洋地區對峙局面的形成似已成定局。在國內,抵美風潮使美國遭受損失,使其急於補救於中國人心目中的形象。這樣分析,美國拉攏中國。抵制日本,應該是可行之策。所以”
“嗯,分析得很精準。”張之洞坐回椅中,手中把玩着雙筒望遠鏡,若有所思地說道:“此一時彼一時,形勢有變,政策亦會有變。中國之大敵,沙俄與日本耳。若能抵俄製日,合衆連橫。亦不失爲弱國求全之道。”
“遠交近攻,德、美從地緣關係上看,顯然不如俄、日威脅來得嚴重、緊迫。”辜鴻銘在旁插嘴道:“若要抵制英日聯盟,德、美似爲佳選。中國呢,雖弱卻大,亦不失爲德、美拉攏之對象。”
“事關朝廷中樞。國家外交,本部堂若具本上奏的話”
“大人不可。”陳文強見目的已經達到,立刻出言制止,面對張之洞不解的神情,沉聲說道:“朝廷諸公是個什麼樣子。大人想必比我清楚。辦外交最重機密,事機不密,則損己利人。況現在時機尚未成熟,彼在試探,此也在觀察,先作鋪墊,再水到渠成方是上策。若急吼吼地向上湊,豈不是要少得很多的好處?也沒有了討價還價的餘地。”
“俗話說:上趕着不是買賣。”辜鴻銘頗有深意地看了陳文強一眼,說道:“沉住氣,待價而沽,正是穩妥之道。至於這個鋪墊,大人可適當表示一下,引着德、美前來兜攬。”
“如何表示?”張之洞雖然聰慧,但卻如當時的國人一樣,對這種國際事務的處理,以及對國際上紛繁複雜的關係缺乏瞭解。
見辜鴻銘把目光投向自己,陳文強趕忙說道:“抵美風潮接近尾聲,大人可順勢而爲,邀漢口美領事共商,在鄂省結束抵美。然後,或可與其洽商,美國退還庚子賠款可否拔付兩湖一些,以落實其庚款助學計劃;或者……”
抵美風潮的影響,使羅斯福總統決定將當時尚未付足的庚子賠款一千餘萬兩,從一九零九年開始實行“退款”。
“退賠款”也不是由美國退回,而是在原來每年應交的“賠款”中扣除。也就是說這筆款項每年仍必須由中國政府從各項捐稅攤派中徵收,交給美國花旗銀行後,不受中國政府支配,而是另立“助學基金”,並由美國政府監督使用。
而庚款興學計劃除規定了派遣留美生的辦法外,還有諸如興建學校的計劃,其中附設的京師肄業館一所,是專爲留學美國的中國青年所建立的預備學校,也就是日後的清華大學。
而抵美運動持續至今,除了廣州熱情依舊外,其他各埠都有疲憊鬆懈之感,陳文強和他的聯合集團也覺得達到了目的,所佔資金急待鬆綁。但只要沒有公開表示,便不意味着結束。而陳文強一直策劃着如何借收手再撈一筆,借款修路無疑是一個選擇。
張之洞對如何與洋人打交道並不純熟,聽得有理,便把目光轉向辜鴻銘。
“此等事情頗爲耗時,便交由卑職與陳大人去辦,還請總督大人允准。”辜鴻銘心領神會,上前請纓。
“嗯!”張之洞點了點頭,說道:“你二人精通洋務,去辦此事,本部堂放心。”
……
粵漢鐵路事關重大,牽扯到的方方面面十分複雜。雖然得到了張之洞所承諾的全力支持,但陳文強依然要先行運作一番,資金、人才、鐵路沿途的地方關係等等,都要先行籌措、招募、疏通。
而且,陳文強是立憲派的新生代表,如果可能,他還不想頂在前頭,因爲修路而得罪三省的立憲派官紳。如果非要衝鋒在前,那他也要與張謇等立憲派首領先行溝通,達成諒解。
至於說到借外債。今人可能很難想象當時的情景,那就是諸列強都在謀求資本輸出,一聞借款,可謂是爭相兜攬,哪象後世招商引資之困難。而張之洞肯答應陳文強的條件,也實在是困擾難解。急於把這燙手山芋扔出。
當時的英法兩國的銀團專以對中國華中地區鐵路建設爲投資對象,於一九零四年合資成立了華中鐵路公司。粵漢鐵路路權被贖買商辦後,該公司自恃財力雄厚,又有各自政府力促成其事,特派員經漢口領事謁見張之洞,欲借款修路,但也提出“必欲干涉中國路權”之條件。張之洞以其“種種無理要求實出情理之外”,洽談數月,並無結果。但張之洞知道英法兩國對競奪鐵路貸款之事不會善罷干休。也便急於交由陳文強,自己樂得清靜。
況且,自從把粵漢鐵路的築路權從美國手中收回商辦後,無論是資金,還是進度,都令人很難滿意。湖南粵漢鐵路公司雖集得各類股款八百多萬銀元,但糜費甚多,應付長沙至株州一段還入不敷出。因資金匱缺。原已計劃的武昌至長沙段更是遲遲沒有動工。
種種或明或暗的原因,終於促成了陳文強接手粵漢鐵路。條件不可謂不優厚,正因陳文強是中國人,張之洞不虞路權之喪失。
當輪船駛入黃浦江時,已經是半個月之後,陳文強安排好了漢陽鐵廠、組建鐵路巡警等工作,風塵僕僕地回到上海。準備與他的各路盟友們展開會商。
大塊白雲低低地垂在田野上,空氣中瀰漫着水分,陳文強站在甲板上望着這個朦朧的城市。
改變嘛,是有,雖然他看得不完全。但他粗略知道由上海向瓊州移民的數量。應該上萬了?也就是說,從四面八方匯聚到上海的窮困潦倒的百姓,至少有上萬改變了生活,加入到了開發瓊州的大軍之中。
船一靠碼頭,陳文強便看到了來接他的人,龍興堂的骨幹數人。
馬車篤篤而行,陳文強和李亞溥在車中交談商議。雖然陳文強這段時間很少在上海,但已經走上正軌的各項發展還是呈現出良好的勢頭。特別是復興會骨幹會員的加入,象旅滬華人會會、各家工廠,因爲有了這些有知識人才而使工作更加具有科學管理的性質。
“接到電報,我便開始挑選精幹的弟兄,再加上商團抽調出的百人,已經湊足了你要的數目。”李亞溥捋着鬍鬚,穩重地說道:“只是最近出了些事情,虞洽卿急着找你,想要動用興義堂的力量。”
一九零五年十二月,上海發生一起轟動一時的大鬧會審公堂案。當時,一名廣東籍的官太太黎黃氏因丈夫故亡,帶着十五名婢女由川返粵,路過上海時被上海英租界巡捕房以販賣人口罪名拘捕。
租界會審公廨審理此案時,又發生中英兩國會審官對女犯應當關押在何處的爭議,英方會審官德爲門粗暴地宣稱,“本人不知有上海道,只遵守領事的命令。”中方會審官關炯之憤然說,“既如此,本人也不知有英領事。”爭持之下,德爲門喝令巡捕用武力搶奪犯人,並將關炯之的朝服撕破。
旁聽的中國人對本國官員受辱反應強烈,衝上公堂,四處圍打巡捕,還放火燒了巡捕房和德爲門的汽車,英巡捕則悍然開槍打死多人,並抓了五百多箇中方民衆。血案爆發後,英租界的華人商號紛紛罷市抗議,而洋巡捕也不甘示弱,竟一律罷崗,租界頓時陷入混亂。
在報紙上,陳文強已經看到了這個消息,也約略猜出了虞洽卿的計劃。
早在一九八年,虞洽卿第一次展露 “調人”才能時,便是類似情形。法租界當局傲慢強硬,以建立醫院和屠宰場爲由,強行平毀了一處寧波商人的墓地墳冢。甬商原本就在上海勢力龐大,一怒之下宣佈大罷市。
雙方僵持不下時,虞洽卿跑去找同鄉的“短檔朋友”,鼓動這些賣苦力的窮人也一起來罷工,他特別說動了租界裡的女傭們,鼓動她們不去給洋僱主們洗衣燒飯,他則在背後出錢襄補。商人罷市、苦力罷工、女傭罷洗,法租界立即亂成一團,虞洽卿又隻身前往當局交涉。法國人只得讓步,墓地產權終被歸還。經此一役,虞洽卿在上海灘開始小有名氣。
現在虞洽卿想故伎重施,但英租界比法租界大上數倍不止,要想成功,就必然要藉助上海灘幫派之首興義堂的力量。而且,憑他個人的財力,恐怕也難以支撐襄助“短檔朋友”的費用。
“興義堂可以支持他,而且我有意把此事搞大,抵美運動結束,再來一場抵英運動。”陳文強冷笑着,他是最擅長利用各種紛繁複雜的事情,使其向對自己有利的方向發展。
粵漢鐵路要借外債,正好藉着抵英運動將英國排除在外。而且,陳文強還有別的迂迴辦法,使英法競奪鐵路貸款無法得手。
“據情報,英國人請動了季雲卿,他派手下送寄恐嚇信,朱葆三等人都害怕退避,只有虞洽卿不爲所動。”李亞溥沉吟着說道:“要想幹,我認爲要先除掉季雲卿,以免他和弟子搗亂。”
季雲卿在上海拜青幫大字輩頭目曹幼珊爲“老頭子”,成爲青幫通字輩大流氓,帶着徒子徒孫一向在英租界活動。因爲與興義堂沒有什麼衝突,也就沒有遭到什麼打擊。而興義堂在法租界已經一統天下,在英租界的發展也一直在進行,李亞溥有此想法,也是要爲日後的發展掃平道路。
“這個時候殺他”陳文強輕輕搖了搖頭,說道:“如果興義堂再支持虞洽卿,抵制英國人,豈不是讓人都知道是咱們乾的?就是要乾的話,也要首尾乾淨,不留把柄。”
“季雲卿有仇家,咱們可以假外人之手做掉他,也可以引其出上海。”李亞溥陰冷地說道:“他在無錫也開香堂收徒弟,這也是個機會。”
“馮周、陳得平、柯有爲已經回來了,有他們幫着,幹掉季雲卿不是難事。”陳文強點了點頭,說道:“假外人之手既費時,又不能保證一擊而中。把他引出上海再做掉,此爲上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