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陰沉,大雨滂沱。
身後車廂內的話語聲斷斷續續聽不真切,二狗支着耳朵捕捉到隻言片語,趕車的動作越發快了起來。
馬車駛到蘇州府外二十幾裡地外,官道旁有泥濘土路延伸至路旁雜草密林中。
二狗揮鞭調轉車頭,駛下官道。
車輪碾進土路行駛艱難,直走了兩刻鐘,腳下土路才換成鋪着破敗大青石路面,遠遠就看見掩映在鬱鬱蔥蔥枝葉中的一座小小土廟。
二狗拽着繮繩盡力讓馬車少些顛簸,分心打量土廟環境。
這處土廟果然如張二所說,是座廢棄廟宇,即便黃牆黑瓦被大雨不斷沖刷,也難掩經年棄用的殘舊蕭索模樣。
再看周邊半點人煙房舍皆無,要是沒有張二事先提醒,任誰經過官道都不會往這裡多看一眼,更不會有人來這處廢廟走動。
二狗微微放下心來,勒停馬車,緊繃着身形捏着馬鞭轉過身去,車門已被人從裡打開,張二探出頭來,視線落在二狗手中馬鞭上,緩聲道,“二狗兄弟,我們相交一場,方纔是不得已我纔對你動手。現在我已經和楊二姑娘說好了,我們和和氣氣的下車進廟裡說話,我們都是不識幾個大字的粗人,但‘投鼠忌器’的意思想來你也明白的。”
意思是說,老子手上有人,你剛纔就打不過我,現在也別想再動手動腳,誤傷了楊彩芽可不關他的事。
二狗眼中怒火翻騰,到底不敢妄動,翻身跳下馬車,見張二盯着自己不動,只得又退開幾步,站在馬車外半丈遠處。
楊彩芽聽着外頭動靜,扯過雨衣戴着斗笠半彎着身子挪到張二身邊,把脖子往張二手中匕首湊了湊,似笑非笑道,“張二,還等什麼?喏,架好匕首下車吧,有事辦事趁早了結,多耽擱一刻對誰都沒好處。”
一副十分配合的模樣。
偏偏一臉雲淡風輕,倒弄得張二一口氣噎在喉嚨口,連日淋雨煞白的臉上禁不住羞惱,避開刀鋒抵着楊彩芽肩頭,底氣十分不足的催促,“少廢話,下車。”
楊彩芽無謂的聳了聳肩,彎身由張二半拽着下了車。
二狗見狀,捏着馬鞭的手更緊了幾分,見楊彩芽暗暗擺手示意自己稍安勿躁,只得咬牙跟在後頭。
廢廟裡外一進,大殿裡滿是蟲網灰塵,破舊的蒲團和佛像七零八落,滿目破落,唯獨通向殿後禪房的地上有一片凌亂的腳印——想來張二這幾天是躲在禪房裡了。
等進了禪房一看,地上有生火的痕跡,牆角用桌椅胡亂拼湊出坐臥之處,堆着些蒲團破布。
楊彩芽微微挑眉,張二已經押着她轉過身面對二狗,開門見山道,“二狗兄弟,我無意爲難你們,只要你去把曹縣尉請來,我大哥的事解決之後,我自會放了楊二姑娘,之後再有什麼事也和你們無關。”
二狗方纔隱約聽到些他們的對話,此時聽張二這麼一說,再聯想到之前吳大壯找來零嘴鋪所說,還有什麼不明白的——敢情這混蛋自己跑私鹽失了手,張大被官府捉了去,他就捉了他們用來和曹卓談條件。
二狗強壓下怒火,一雙眼睛只看着楊彩芽,腦子飛轉想着怎麼脫身,嘴上卻道,“你既然還念着我們的交情,你至少把來龍去脈說清楚,我這沒頭沒腦說要找曹縣尉,拿什麼說法讓人放我進府衙。”
有了昨天的經歷,只怕門房聽他要找曹卓,一定是熱絡的當他是上賓,只是現在他只想着拖延時間想辦法,自然是能多廢話就多廢話幾句。
楊彩芽多少猜的出二狗的用意,只可惜現在我爲魚肉,絲毫沒有退路而言。
顯然張二也不欲多耽擱時間,三言兩語將前因後果說了,急聲道,“來碼頭捉人的官兵雖沒穿差服,但都騎着高頭大馬,那一身氣勢不像尋常蘇州府地界常走動那些衙兵,就是我都看得出來,這次巡鹽御史出手,不知是借了什麼人的力,不像之前曹縣尉捉人那般能輕易揭過,我大哥的事只能直接找曹縣尉!你別想着和我磨蹭,我等得了我大哥等不了,你快去府衙找人!”
頓了頓又道,“那曹縣尉是個什麼名聲你也知道,只准他一個人來見我!只要讓我知道你們多帶了一個人來,就別怪我狗急跳牆!”
張二本就做不慣這種惡事,威脅的話語色厲內荏。
但他前半句話卻是讓楊彩芽二人一愣,兩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想到那日借宿遇上的人——那些人可不正是騎着高頭大馬,行事蹊蹺,氣勢駭人麼!
再一想到林家寨和楊彩芽都參了一腳販私鹽的事,先不論張二,要是張大爲了保命胡亂攀咬一番,牽扯出林家寨也就罷了,要是牽出楊彩芽,林家寨可就成了恩將仇報的大罪人!
二狗心神一凜,咬咬牙點頭應下,努力平聲靜氣道,“你也知道曹縣尉現在不在府衙,說是這兩天會回來,具體哪天誰都不知道。我只能先跑一趟,請不到人我就回來。”
他不能放着楊彩芽和張二單獨在此處,天黑之前肯定要回來——請到人也就罷了,請不到人他也要回來,這事他不能退讓,有什麼事都等明天天亮了再說。
張二知道他的顧忌,身爲一個不專業的劫匪,居然出口保證道,“你放心!我不會動楊二姑娘一絲一毫!等事情了結,這事要是從我們兄弟倆口裡泄露半點風聲,叫楊二姑娘因此名聲受損,就叫我們兩兄弟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好麼,這位比曾經的假劫匪——虎子幾個還奇葩,居然主動發起毒誓來了。
楊彩芽嘴角直抽。
二狗卻是放下心來——古人發毒誓可是信譽招牌,轉身便冒雨去車裡拎了個裝吃食的包裹進來,和楊彩芽說了幾句“安心等着”“我儘快回來”的話,便急急駕車又駛向蘇州府。
張二鬆開鉗制的匕首,楊彩芽老神在在的攤開雨衣鋪到地上,解開斗笠,盤腿坐好問道,“你在這裡躲了幾天?官道上就沒有一點動靜?”
“三兩天而已,入夜了我就躲到這廢廟來,白天就藏在官道旁等曹縣尉。”張二挪到禪房門邊,留意着外頭動靜,“老天有眼,原本我只想着能等到曹縣尉押人回來,確認我大哥安好就回青山鎮……要不是認出你家馬車,恐怕我大哥的事還不能這麼快有轉機……”
特麼打算來打算去,回青山鎮也是準備好要擄她?
這位心也夠寬的,居然問什麼答什麼?
楊彩芽瞬間白眼五百次,“我義兄是奉命跟督水監去督導淮南道和江南道水利的,怎麼又扯上了你們這檔子事?”
“你問我問哪個?”張二哼哼道,“我只知道巡鹽御史手下只留了幾個大蝦米,其他小蝦米都分頭送到了各自戶籍所在的縣衙手中。”
想到府衙肅殺的氛圍,門房對二狗的態度,難道曹卓蘇州之行不僅是爲了明面上的水利之事,這次蘇州府衙集結各府各鎮的官大人,是另外有安排,暗中和巡鹽御史聯手?
楊彩芽秀眉微蹙,垂着頭自顧想心事。
張二滿心焦急,看着外頭大雨不停,天色漸暗,好容易等到二狗馬車迴轉,卻不見他身後跟着人。
曹卓尚未回蘇州府府衙,二狗明裡暗裡的打探,門房卻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張二無法,蒼白的臉色更白了幾分,有氣無力道,“你明天再去找人!一天見不到曹縣尉,你們就一天別想走。你去大殿待着,你放心,楊二姑娘睡禪房,我就在門邊守着。”
他是打定主意不眠不休也得看好楊彩芽,不能讓二狗進禪房半步。
二狗情知不能違抗,瞥了眼楊彩芽的裝束,冷着臉對張二道,“你生火,我去拿幾件衣裳進來。”
張二一愣,也超楊彩芽看去,這會兒仔細打量才發現楊彩芽穿的是一身男裝,寶藍色粗布直綴半舊不新,單薄稍顯寬大——男裝不如女裝繁複,這廢廟棄用已久,禪房屋頂漏雨,地上溼了好幾塊,入夜比外頭冷了幾分,他一個大老爺們還好,姑娘家只怕受不住。
張二隻當楊彩芽是爲了外出方便,才換了男裝,也沒多想,不置可否的點點頭。
二狗眼睛微閃,折身抓着幾件換洗衣裳進來,張二看也不看,接過就丟給了楊彩芽。
二狗退離禪房門邊時,趁着張二不注意,暗暗衝楊彩芽打了個眼色。
楊彩芽心中微動,假作鋪衣裳,探手暗暗一捏,就將藏在袖袋裡的那支步搖釵偷偷藏到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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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狗就守在正對着禪房門外一丈遠,見楊彩芽衝着自己幾不可見的頷首,纔不再看禪房內。
兩人心中微定,張二確實滿心煎熬。
熬過一個漫長的夜晚,天未亮就催着二狗趕車再去找人。張二見楊彩芽老實乖覺的很,便放鬆了警惕,離開禪房站到大殿內,來回不停踱步,偶爾瞥禪房一眼,等到日頭偏西時還不見二狗迴轉,已是急的滿嘴起泡。外間大雨不知疲累的下着,一滴滴敲得張二愈加煩躁,捏着匕首的手一時緊一時鬆,調轉步伐正待轉回禪房,就聽裡頭傳來一聲低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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