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頗有憐憫地道:“姑娘好好歇歇,我們明日再看。”
凌蓮卻是搖頭:“不礙的,你們繼續吧,早一天了事早一天痛快。是不是睡着也照樣能看?那我把那藕吃了好了。”
我咬着下脣,猶豫道:“可是即便睡着……你還是會在夢裡看到我們看到的東西……”
凌蓮坦然一笑:“熬都熬了這麼多年了,再看上一遍,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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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蓮吃了一整盤桂花糯米藕,然後沉沉睡去。
昭泊取出新香,續上舊香,在羊脂玉平安扣裡點燃。
從景象中看,應該已是凌蓮所說的兩年以後了。凌家夫婦衣着已不似逛花燈那日樸素,皆是綾羅綢緞。家中也住上了三進的宅子,錦都那個地價,尋常人買不起。
一想後面可能出現的場景,我忍不住地寒顫。昭泊把椅子拉到我身旁,握住了我的手。感覺到他手心的溫度,我才知自己的手已是冰涼一片。
啊,這是她家剛搬進這所宅子的那一天。
收拾好各間,安排好住處,凌母和凌菡都回了房,凌父從馬車裡“拎”出來一個人。
瘦瘦弱弱的一個人,蓬頭垢面。一身衣褲也破舊不堪,那條褲子短得,甚至遮不到小腿。
是的,這是九歲的凌蓮!
只片刻之前,我看到的還是那個一身粉色齊胸襦裙的白白嫩嫩的小姑娘,突然變成這個樣子,實在難以接受。
但我清楚,實際上已經是過去了兩年……
一番深呼吸,繼續往下看。
凌父拽着她,走進那三進宅子的第二進。走進西廂房,我打量着四周,西廂房裡沒有佈置任何傢俱,似乎是不打算住人。
我暗自思量着他是不是要讓這個女兒住在這間什麼都沒有的房間裡,但我低估了這位父親的狠毒……
用腳踩了一踩,試試周圍的幾塊磚,其中一塊,傳出架空的聲音。
凌父掀開那塊磚,拽着凌蓮走進去。
那塊磚底下,是砌好的樓梯。
我愕然:“暗道?”
“……其實我覺得暗室比較合理。”昭泊道。
確實,十幾級臺階之下,是一個小小的房間,長寬不過七八丈,一人多高。
凌父毫無憐意地、惡狠狠地將凌蓮扔下,還不忘重重地踹上一腳:“惡鬼!這間地窖是叫道士來作過法的!看你再禍害我家!”
兩年的光陰,已將凌蓮折磨得虛弱不堪。一踹之下無力支撐,伏在地上,連連喘息。凌父也不多看他,轉身就上了臺階,回到廂房裡,扣上那塊地磚。
四周陡然漆黑一片,什麼也看不見。我一陣心驚,那一刻,我對凌蓮當時的恐懼感同身受,我想要不顧一切地跑上去尋找陽光。
手心持續傳來的溫暖提醒着我,這與我無關。握着我的手一緊,黑暗中傳來昭泊的聲音:“別怕。”
我應了一聲。
耳畔響起充滿恐懼地急促的抽噎,我以爲那是地窖中的凌蓮。細細分辨竟然不是,不只是——我同時聽到了兩個聲音,一個啞一些,是地窖中的凌蓮;另一個很真實,是牀上躺着的凌蓮。
果然,再次目睹這些的她,還是會恐懼。
我什麼也做不了。只能坐到她牀邊,握住她的手,試圖用昭泊給我溫暖的方式帶給回憶中的她一點溫暖。
牀上的她,安靜了些。
周圍的景象還是一片漆黑,只能看到引憶香的那一點點微弱的火光。
我低頭一嘆,再擡頭,看到一個男子背對着我,地上大灘的血跡染紅了他的衣衫……
“啊……”我被那一灘紅刺痛了雙眼,癱坐在地上。昭泊摸黑過來扶我,語聲焦急:“怎麼了?我把香熄了吧!”
我搖頭:“不必。”便從袖中取了琥珀香出來,湊近一聞,頓覺心安。
上方地窖入口處一亮,又暗了下去,有人進來了。之後好像聽到凌蓮有些動靜,又有些奇怪的響聲,不知是什麼。
“太黑,看來只能以她的角度去看了。”昭泊道,伸手就解了腕上的白線。我剛碰到白線的手被他一扣,“你別了,我看明白告訴你。”
“不要緊,一起弄明白,生意更好做。”我堅持道,也解開白線。
現在,我們看到的都是凌蓮當初眼見的了。
這纔是真正的感同身受,連地窖裡的寒冷我們都真切地感受到了。耳邊一聲疾風呼嘯,接着肩上一陣火辣辣地疼痛,我伸手扶肩,緊接着手背也是一陣疼痛。
凌蓮的父母……居然對她施以鞭刑!
我急忙看向牀上的凌蓮,她的身子痛苦的痙攣着,不住地躲避着。
“陌吟……”又是一鞭子落下之後,昭泊的聲音似在掙扎,“你出去吧……”
“不必……”
這酷刑持續了很久,如果這是真的,我們兩個現在已經遍體鱗傷了。好在這只是凌蓮的回憶,我們感覺得到她的痛苦,卻不會真的受傷。事實上,她的疼痛我們也只能感受六七分而已……
聽着那人腳步離去,上了臺階,掀開地磚,又想起什麼,回身扔了個水壺進來。
我感覺自己拖着渾身的傷,像看到什麼寶貝似的撲向那個水壺,擰開蓋子,一股藥香。
“哎?居然還記得送藥?”
“你忘了那算命先生說的?不能讓她死了。”
“……活得這樣痛苦,還不如死了。”
黑暗中,昭泊貌似點了點頭:“要麼說封建迷信害死人呢……”
我可算是忍不住衝出屋外換了口氣,檢查着周身,確定沒有受任何實際的傷。就聽昭泊在屋裡猛然倒吸了一口冷氣。
我衝回屋裡,還是漆黑的,不過周遭一陣濃烈的香氣瀰漫。繼而感覺自己被浸泡在什麼液體裡一樣,緊接着襲來的是渾身上下燃燒般的疼痛……
我去!!!
這次,昭泊和我一起衝出了屋外。我喘着粗氣看着他:“不……不是吧……太狠了……”
昭泊拭去額上的汗珠,也是一陣大喘氣:“我算是知道凌蓮爲什麼有勇氣殺她全家了……”
“爲何啊……”
“再慘不過下地獄,她在人間把地獄之苦都受了一遍了,害怕什麼……”昭泊靠着牆笑意慘慘,“你說這凌蓮上輩子造了什麼孽……”
我連連擺手:“我纔不管那麼多……我跟你說,就衝她爹孃讓她受這麼多苦,然後又害咱受這麼多苦,別說她讓我殺她全家,就算她讓我誅她九族我都幫她……只要價錢合適……”
適才那遍佈周身的液體,是高純度的薄荷液……
由於我中間出來換了口氣,中間的細節就不太清楚了,問道:“師兄,怎麼回事?她被人潑了一身薄荷液麼?”
“哪兒啊!”昭泊面目抽搐,“你剛出去,她爹又回來了,我就覺得自己被拎起來扔進個桶裡……先是冷得倒吸口氣,心說還好你走了,緊接着你就回來了……”
先是鞭刑弄得遍體鱗傷,早是薄荷液泡澡……
薄荷液既刺痛傷口,又消炎療傷,如此周而復始……
地獄真的有這麼痛苦麼……
我和昭泊都沒有勇氣重新回到房裡了,誰知道現在裡面又會是什麼慘絕人寰的手段……
可是……讓顧客一個人在裡面回憶這種事……
好像也不厚道……
我扒在門縫處看看,本是亮的,看到的也是房內的陳設。在嗅到引憶香氣息的同時,又黑了……
不過很安靜,沒有什麼動靜。嗯!
我試探着推開門,邁進一隻腳。什麼也沒發生,我又邁進一隻腳。得虧我不是蜈蚣,不然這個過程恐怕得持續些時候……
“在自己家還弄得跟做賊似的……”昭泊說着,快速從我身邊走過,一口吹熄了燒了一半的引憶香。
房內即刻亮了。
滿意點頭:嗯,整潔明亮,這纔是我鎖香樓的房間,不是錦都某三進宅院的地窖!
牀上的凌蓮醒了,神情渙散地躺了一會兒,側頭問我:“你們看到了嗎?”
我咬牙道:“感同身受!”
她垂眸:“這樣的日子,我熬了十年,日日相同。”
我幾乎想脫口而出地告訴她:來姑娘,把你家地址寫下來,我去滅你滿門!附贈刨祖墳業務!
咳……好吧,我鎖香樓的業務真不是挖墳鞭屍。
昭泊思忖道:“實際上只是你父親對你不好而已,你母親和你姐姐……她們縱使沒有向着你,也畢竟沒有親手傷你,你何必連她們一併殺了?”
凌蓮疲憊地閉上眼睛,一道淚痕在臉上延伸:“公子會看到的,等明日吧。今日我……撐不住了。”
我和昭泊退出房間,我倚在他肩上:“呼……明天還有……說什麼都不能解白線……否則這樁生意沒完咱倆就魂歸西天了……”
“嗯……”
“連繼承人的問題都沒解決……”
“嗯……”
“你先納妾吧……”
“……”
其實我比昭泊多承擔了一份痛苦——黑暗中突然出現的那一灘鮮血,比如雨落下的鞭子更讓我難以承受。
那到底是誰啊!我無力地一直倚着昭泊,昭泊拍拍我的背:“起來,我去讓廚房送點東西上來吃吧。”
我下巴抵着他的胳膊點點頭。不吃飽了哪有力氣挑戰明天的極限啊!人性的極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