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羨城靈探就報回了消息,關於紀小姐的過往。我打開那個用蠟緊封的木盒,裡面厚厚一打紙,記錄着靈探能找到的所有線索。
我和昭泊一起讀完了它,最後昭泊一笑:“我贏了。”
我起身要出門,昭泊叫住我:“幹什麼去?”
“去給你買肘子啊!”
“……不急,先欠着吧。”
整個故事的脈絡,在讀完這一沓子紙之後已經十分明朗,不過,還是有必要看看紀小姐的記憶。
我拿了一支新的引憶香放在昨日那塊平安扣中間,用紅繩系在紀小姐右腕上。又把昨天留下的那截香根兒續在新香頂部,剛要點燃,被昭泊攔住。
他拿了一根白線,一端系在平安扣上,一端系在自己左腕上,問我:“你要不要?”
我心裡不免暗罵他一句:“強!迫!症!”
這是一個讀記憶的法子,白線用引憶香和多味憶香的混合香薰過,繫上之後,讀到的記憶便不是以當事人的視角,而是以旁觀者的角度去看當事人。
我對此是無所謂的,又覺得製作那白線的工序太複雜,總是懶得用,湊湊合合地以當事人的角度去看就是了,還更有身臨其境之感。
昭泊則不一樣,他更喜歡以旁觀者的角度去看。當我問及他緣由時,本以爲他會給我個“旁觀者清”之類的大道理,沒想到他的答案居然是:“我第一次煉憶香的時候,看到那人騎馬的記憶,畫面一路顛過去,我吐了……”
“……開什麼玩笑,你又不是不會騎馬!”
“那不一樣啊!”昭泊的神情大是悲痛,“自己騎的時候不覺得,但坐在那兒看着眼前的場景一直晃委實反胃。”
從此,他就有了這個毛病。
劃了火摺子點燃那支香,昨晚剩下的香根兒燃盡,續上的,是後面的記憶。
似乎是上巳的第二日。
紀小姐白色的中衣裙外穿了一件淡藍色的窄袖褙子①,領緣上繡着寶藍色的蘭花。手持着紈扇,半遮着面進了府中的前廳。
主位上坐着的二人在昨日的畫面中見過,是以主人的身份出現在笄禮上的,定是紀小姐的父母了。
紀小姐上前淺淺施了個萬福:“阿父、阿母。”
禮畢在父母左手邊的位子上落座,我注意到與她相對而坐的那個男子:一襲淺灰色暗紋直裾,腰帶上未掛任何裝飾,而在他手邊的案几上,放着一柄竹簫。
我一頜首:“衣冠楚楚,沒想到是個負心人。”
昭泊亦笑:“要是人的善惡都能從相貌分辨出,鎖香樓的生意要做不下去了。”
這是讀人記憶的一大樂趣,像看戲一樣,隨着情節的發展總會引出些感悟。
不僅是我從那一柄簫判斷出了程公子的身份,紀小姐也一眼看出了,她那剪水雙瞳,停在他身上再也移不開了。
我不禁又是感嘆:“女人的癡心真可怕,就是那麼麼一曲合奏而已,就連心都託付了。”
昭泊沉吟了一會兒,才笑起來:“說得倒好像你不是個女子。”
我斜他一眼:“嘁,我纔不是她這般癡傻的女子——你看,我自失憶醒來後,與你朝夕相處這麼久,也沒對你生出感情來。”
昭泊側頭認真地看着我:“你這是逼我納妾啊……”
“阿翟,這是你程伯伯的長子。”說話的是紀小姐的父親,便見紀小姐又起了身,盈盈一福:“程公子。”
程公子也站起身,端然回了個長揖:“紀小姐,叫某修偐便好。”這程公子,叫程修偐。
我觀察着二人的神色,讚了一句:“哎呀,一見鍾情,兩廂情願,真好真好。”
那不過是一次普通的閒談,客套話居多,整段記憶中,唯有紀小姐那雙飽含深情的眼睛吸引着我。程公子也確實是個博學多才的人,無論聊到什麼話題都能侃侃而談。
接下來幾人,二人時常見面,紀雲翟再不以紈扇遮面,已及笄的未婚女子不該這樣。看來,不僅是她芳心暗許,她父母也默許了這樁婚事。
那天,紀雲翟撫琴,程修偐吹簫相合。已是桃花逐漸凋謝的時節,風一起,桃花瓣紛飛如雨。
曲畢,程修偐將簫放在紀雲翟地琴旁,含情脈脈:“紀小姐,修偐心下有一問,不可不問,若有冒犯,先請小姐海涵。”
紀雲翟擡頭看着他,目有疑惑,欠一欠身:“公子有話請講。”
“紀小姐現已及笄,不知可有婚約?”
大家閨秀與陌生男子對此多有避諱,紀雲翟也紅了臉,吱唔道:“程公子好沒分寸,這樣的事也問。”
程修偐朗然一笑:“已求小姐原諒在先。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還請小姐給我個答案。”
紀雲翟被他逼得沒辦法,雙頰通紅,貝齒一咬,道:“自是還沒有的,否則怎能與公子如此相見!”言畢,匆匆地抱了琴離開了。
只餘程修偐在原地一聲清朗的笑,高聲吟道:“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家室。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一首《桃夭》念罷,紀雲翟已滿目嬌羞得不敢回頭。
縱使我一向不耐讀這些東西,也知道這是《詩經》中的一篇,是女子出嫁時的賀新婚歌。大致就是贊新娘貌美,出嫁定使家庭和順;再言新娘必多生貴子,使夫家人丁興旺;最後則說新娘會使一家如桃葉層出,永遠昌盛。
皆是美好的寓意。
這般的賀詞,自程修偐口中念出,堪堪成了一首地道的情詩。
我正在這感動萬千,昭泊不給面子地諷笑:“這程公子才學其實也就那麼回事。”
“啊?什麼?”
“他念錯了,第二句是‘宜其家室’,第一句應該是‘宜其室家’纔對。”
“……”這掃興的傢伙!這樣言情的劇情誰會在乎他念得對不對!他就算此時說上一句“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豬豬肉肉”我同樣會覺得很深情嘛!【你其實又想吃肘子了對吧……】
煙霧縈繞,畫面重構。仍是那個小院,仍是那對佳人。
程修偐從樹上擇了朵尚開得不錯的桃花,簪在紀雲翟鬢邊:“真好看。”
紀雲翟垂眸而笑。
幾日後,程修偐辭別季家,返回渤城。
這樣的劇情吊足了我的胃口:“咦?這便完了?那之後又是怎麼回事?”
“要麼怎麼說你傻,接下來必是程家來提親了。”昭泊銜笑道。
他又對了。程家很快就遣了媒妁到季府納采問名②。
意料之中的大雁出現在畫面中,昭泊在旁吟了一句:“用雁爲贄者,取其順陰陽往來者③。”
那天,紀小姐尤是紈扇遮面,細細地答了媒人問起的姓名、八字。經算命,確定二人八字不相剋。我看到紀小姐雙頰一片紅暈,她的父母也是高興的。
於是那天晚上,程修偐又來找了紀雲翟,卻是□□而入。紀雲翟笑嗔:“還以爲是碰上了樑上君子,仔細一看居然是謙謙君子。”
“謙謙君子爲了多見小姐一面,也只好當一回樑上君子了。”
我扯了扯嘴角:明明都開始訂婚約了,還非搞出這偷情的效果,有錢人家的公子小姐真有意思……
紀雲翟爲他倒了杯茶,道:“好端端的幹嘛不走正門,又不會有人攔你。”
“走正門還要繞個遠,這樣比較快。”程修偐笑意溫潤。
唉,此時他如此愛紀雲翟,不願晚一刻見她寧肯□□入院,多好的一對愛侶,後來怎會鬧得紀雲翟尋短見……
又過幾日,媒人再一次到了紀府,這意味着“六禮”已然進行到了“納吉納徵④”,這就是實實在在地訂下婚了。我想到後面發生的種種,不禁啐了一口:“我還以爲不過是納采問名之後悔的約,居然連納吉納徵也辦了,事後說悔婚就悔婚,全然不顧紀小姐如何,真枉爲君子!”
程家給的聘禮很大方,僅布匹就有數十匹,加各色金銀珠寶物件,甚至連字畫古董也有。我吐了吐舌頭:“到底是富貴人家,這樣大方,到時候紀小姐的嫁妝也一定不少。”
見昭泊看着我,我恍然一拍額頭:“又看傻了,要是嫁過去了哪會有尋短見這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