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沒有進入這段記憶, 不然這麼橫衝直撞的,我大概會被靳頃軍隊撞死在記憶裡。
他保持着一個不快不慢的速度,與我的距離永遠那麼長, 就像是在一次次的夢境或是幻象中那樣, 他永遠離我那麼遠, 永遠背對着我。
他一轉彎, 跑進了一個坊門。我喘着氣扶着門框緩了兩口, 剛要提步繼續追,迎面走來兩個人。
“女公子,久聞大名啊!”其中一人沉笑着抱拳。
我錯愕:他們……不是記憶景象中的人……
他們看得到我, 並且實實在在的存在。
他們都是漢人的裝束,交領右衽的深灰色裋褐, 褐色腰帶, 頭髮也束得整齊。可這是靳頃所佔的城池, 並且,應該只有我們幾個“除鬼”的人在。
我向後退了兩步, 置身於坊外來來往往人羣的景象中:“你們是什麼人?”
“女公子隨我們走一趟便知曉了。”那人笑意不善,我四下張望一圈未見昭泊和衛衍的身影。記憶景象太逼真,這裡又是繁華的街道,加之正有軍隊經過,他們大約是……跟丟了。
他們向我走過來, 這一路我已追得上氣不接下氣, 此時想調頭就跑也跑不過他們。坐以待斃般看着他們一步步走近, 大約還有五六步遠時, 我深屏了息猛將手中一隻瓷瓶砸向旁邊的牆壁。二人下意識地轉頭去看, 一股鮮綠的液體順着牆壁留下。
我憋着氣心中默數:一、二、三……倒地!
甚善,鎖香樓牌高濃度迷香, 旅行防身必備良品!
“陌吟!”昭泊和衛衍追了上來,我忙轉身向他們連連擺手:“別過來別過來……”這一開口不要緊,一陣濃郁的香氣入了口鼻,登時腳下一麻癱坐在地上,復又屏息,苦着臉道,“有……迷……香……”
二人配合地停住,對望一眼,張嘴,深吸,閉嘴,又向我跑來,把我架走了……
回到住處,從箱子裡尋出六個鼻塞,又找回去。路上,昭泊問我出了什麼事,我一沉吟,將那人略過不提,敷衍說我看到了霖謠。
那兩人仍昏迷着,昭泊在他們身上搜了一番,從一人衣襟中翻出一塊玉牌,目光一凜:“謹行衛……”
我一聲驚叫:“……要怎麼辦!”
昭泊瞥我一眼:“宰了唄。”
衛衍應聲拔劍。
利劍刺下之前,那個身影再度從我面前的人羣中閃過,我猛擡手攔住衛衍:“不行!”
他們對我的一驚一乍表示疑惑:“怎麼了?”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在人羣中繼續尋着那人,又礙於他們在面前不好追去,只好說:“謹行衛我們能不得罪就不得罪,先留着吧,剛纔那個迷香的劑量夠他們睡上幾天幾夜了。”
“你到底看到了什麼?”昭泊猶帶疑惑的面容陡然冷下幾分,我搖着頭神情自若:“沒什麼,就是看到有人身形極似霖謠覺得奇怪而已,大概是我看錯了。”
昭泊雖不再問,神色仍很是懷疑,我只作未覺,轉向衛衍:“你去找城外的守衛要些吃的吧,我餓了。”這些天我們一直在癸城裡,當然不能指望這個荒城有什麼吃的,好在有靳頃汗王的吩咐,每每去找守衛的時候他們半分不敢怠慢。不過據衛衍所說,他第一次打開城門找守衛“點餐”的時候,守衛看着他背後這座荒城突然間出現的熙熙攘攘的人羣嚇得面色慘白……
後來……他們就習慣了……
甚至還問衛衍能不能跟城裡人聊天……
衛衍很沒節操地詭秘一笑然後回答他們說:“我們會通靈的人才能。”
衛衍啊衛衍,要是哪天鎖香樓倒閉了,你改行去寫玄幻小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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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爲一個食貨,真難得能有頓飯吃得毫不知味……
我嘴裡嚼着一塊餅,腦子則盡全力想着關於那個人所有的片段。呃,其實全部的片段也就是他背對着我地上有一大攤血外加剛纔一路狂奔這兩個場景……
無語問蒼天:那貨到底是誰啊……
蒼天不理我,我低頭接着吃餅。
至於這個時候我們周圍的景象是什麼……嗯……靳頃士兵到處都是,全城百姓閉門不出,在這種微妙的氣氛下吃午餐真是別有一番滋味……
這也就是仗着他們看不到我們……
當然,假如我們走進了這段記憶導致他們看得到我們的話,我大約會過去笑眯眯拍肩:“這位軍爺,有酒沒有?”因爲據鎖香樓某位不知道靠不靠譜的樓主記載,喝醉時能激發某些潛在記憶。這條記載下面的備註是:但是會失去醉時的記憶……
一憶換一憶?記憶守恆定律?
心裡亂七八糟,一塊餅吃完才注意到昭泊一直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我故作不明就裡狀:“怎麼了?”
“你肯定有心事,到底看到什麼了?”
“沒有啊……怎麼這麼問?”
“光吃主食不吃菜,這不是你的風格。”
“……”我想了想,面帶悲慼的認認真真地回答:“冬季不減肥,其他三季徒傷悲。”
昭泊:“……”
衛衍:“……”
我站起身擼着袖子,掩飾着心事做出亢奮狀:“吃飽喝足,準備繼續任務,讓癸城記憶來得更猛烈些吧!五百年後又是一瓶絕世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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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後的癸城安靜了幾天,靜得令人髮指,連我們這些在記憶之外的人也嗅出,這樣的安靜之後大約會發生些不同尋常的事。
這滿城的百姓,都是大燕子民,總會有人不服靳頃,那麼靳頃人總得做點什麼。
抗爭的氣氛在這種安靜中逐漸瀰漫開來,從讀書人開始,到各店鋪掌櫃,到工匠,男女老少,開始以自己的方式讓靳頃人看到:我們是大燕人。
第六日清晨,靳頃士兵有了動作,他們將每一戶的人都叫了出來,趕到東市。視線越過熙熙攘攘的人羣,我們看到了靳頃汗王逖沷。
他站在一個高臺上,俯視着下面的人羣,笑意輕蔑,用並不標準的漢語說:“我知道你們在想些什麼,大燕人,漢人,果然是有骨氣的。”
哎……大早上的把全城百姓聚起來談心麼?
“可我們已經贏了,甚至連你們的親王現在也在我們手裡,接下來我們還會攻下祁川,再攻下整個大燕國。”他在高臺上踱着步子,目光始終不離人羣,“無意義的抗議有什麼意思?”
離高臺較近的一個書生模樣的人毫不給面子地啐了一口,逖沷一聲輕笑:“別這麼大脾氣。你們大燕國前些年不是也剛動亂過?江山不是也差點易了主?那麼有朝一日換做我們靳頃人爲帝,有什麼差別?”
不想那書生笑得更是輕蔑,冷然朗聲回了一句:“皇位之爭乃我漢家內事,與蠻夷何干!”
這氣勢……我簡直想拍手稱快。
“漢家內事。”逖沷笑睇着他,玩味着他的話,“漢族,華夏。我讀過你們的《左傳》,上面是怎麼說的?”他咂了咂嘴,繼道,“哦,有禮儀之大故稱夏,有服章之美謂之華,是不是?”
我翻翻白眼:這到底是要說什麼?大早上把全城百姓聚起來聊我華夏著作?
逖沷的神色陡然森寒可怖:“那麼,我若毀了你們的‘服章之美’和‘禮儀之大’,你們便與靳頃人沒有差別了。”
昭泊衛衍神色一凜,我扯着嘴角道:“神邏輯,想得美。”
昭泊一嘆:“你想得太簡單了,時隔六十餘年而已,狼原百姓已然忘了華夏尚有民族衣冠。”
鎖香樓外面的生意大多是昭泊去做,加之我實在懶得可以,搜尋各地獨特香料的事也都無恥地推給了他,於是他幾乎走遍了大燕及周邊的每一處,我卻哪都沒去過,對於已被外族佔領的狼原更毫無瞭解。可若說僅隔六十多年,狼原地區的百姓就全然忘了華夏有民族衣冠,這也太誇張了,怎麼可能做到?難不成靳頃人掌握了我鎖香樓的記憶提煉技術?
開什麼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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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逖沷沒有什麼實質性的舉動,卻是朝着先前熙親王的那個小院去了,我們跟着他進了院子。相隔幾日,院內已與當初截然不同,滿院的靳頃士兵把守。一縷輕輕的琴音飄出,這曲子我已聽得熟了,《秦風·無衣》。
逖沷推開書房的門,熙親王背對着他而坐。雖是被俘,他仍是衣冠齊整,聽到門響仍是端坐不動,全然沒有轉身或者起身的意思,好像是在看着什麼出神。
“熙親王殿下。”逖沷站了一會兒,開了口,“我有事要和你商量。”
熙親王身旁霖謠撫琴的雙手嘎然停住,聲音清亮但沒有絲毫溫度:“汗王,今晨的事我們聽說了,你若想讓殿下去說服全城百姓着你靳頃服飾、行你靳頃禮儀,現在便可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