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鎖。”
小虎看向樑大人,樑大人道:“動作快點。”
小虎開了鎖,龍希寧又道:“你們先下去。”
等這片空間只剩兩人後,氣息變得詭異起來。
龍希寧站在牢房外,掃視着牢房內,簡陋潮溼的牢房散發出一股怪味,他不禁擰眉,似乎嫌棄這裡的一切,然而他還是推開了牢門,跨步走進去,不急着和夏楚悅說話,進去後依然用那雙銳利的眼睛掃射着四周。
夏楚悅不知道對方此行目的,便默不作聲地看着他。
不知過了多久,龍希寧終於將視線重新投到她身上,薄削的脣瓣微不可見地動了幾下:“後悔嗎?”
夏楚悅的表情明顯呆愣了一下,她靠在牆上,上揚着眉毛,擲地有聲:“不後悔。”
她語氣十分堅定,讓人聽不出半分猶豫。
龍希寧有片刻的愣怔,然後才冷笑一聲:“和住在王府相比,你寧願吃牢飯?”那口吻,好似不相信夏楚悅會這樣認爲。
“王爺何必明知故問。”夏楚悅譏笑一聲,看他的眼神有些詫異。
幾日不見,龍希寧變得更加古里古怪,她受罪他該高興纔是,要是來這裡看她多落魄,也說得通,可看他此刻的語氣,不太像是來奚落她的,反而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隱忍,似乎希望她說幾句軟話。
希望看到她向他低頭,低聲下氣地求他?若是這樣,那他未免小氣了些,而她,怎麼可能向低頭?!
龍希寧不知夏楚悅心中所想,他險些又被夏楚悅風輕雲淡的一句話氣到。
昏暗的環境,夏楚悅看不清他的臉。
過了好半晌,龍希寧才又開口,“本王到天牢來不是找氣受的。”
夏楚悅緊抿着嘴,不吱聲。
他自找罪受,關她何事。
“肅陽在西北荒蕪之地,環境惡劣,生活艱苦,天牢和那裡相比,就是一個天一個地。你別以爲你到了那裡就是解脫,哼!那裡等待你的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官兵和做不完的苦差。”
“王爺說這些是要讓我有個心理準備嗎?”夏楚悅漫不經心地問,她知道龍希寧沒有誇張,古來邊陲重地便是條件艱苦,環境險惡,那裡天高皇地遠,甚至有官匪勾結,魚肉百姓。這些不必他說,她也清楚,他特意到天牢來告訴他這些,是想讓她知難而退?
笑話!再苦再累又又如何,且不說她無所畏懼,即便她怕,也改變不了她的命運。皇帝金口玉言,豈是那麼容易更改的。他不過一個王爺,能改變皇帝的心意不成?
“如果你願意,本王會向父皇求情。”龍希寧快速說出口,等說完了覺得整個身體都輕鬆下來。爲了這件事他已經糾結幾天,做什麼事都心不在焉的。
“王爺,您不是發燒了吧?”夏楚悅瞠眼,還記得洞房之夜,他要掐死她;清平山莊內,他命侍衛格殺勿論;他讓人毀她名聲,他說恨不得她死。這樣一個人居然有一天要救她出‘苦難’?
夏楚悅忍不住笑出來。
龍希寧好不容易纔說出口,沒料到眼前的女人不僅不感激,反而恥笑他,頓時漲紅一張俊臉,低吼道:“夏楚悅!”
夏楚悅止住笑聲,眼裡帶着好奇:“王爺要怎麼讓皇上改變心意?”
“父皇雖然廢除御賜婚約的聖旨,但休妻之權在本王手中。本王沒寫休書,你依然是本王的王妃。不看僧面看佛面,父皇許是以爲本王會休了你,如若本王堅持,父皇不至於把你發配到那麼遠的地方。”
夏楚悅嘴角頓時僵住,她現在仍是寧王妃?丫的,誰來告訴她,到底是不是真的?如果龍希寧說的沒錯,她之前不是空歡喜一場了!
她可不想到肅陽還頂着寧王妃的頭銜,於是立刻說道:“那你現在休了我吧!”
“夏楚悅!”龍希寧恨不得一把掐死她,那張小嘴怎麼老是說出那麼不討喜的話。他都低聲下氣來找她了,只要她一低頭,他就會冒着觸怒龍威的風險去解救她,她倒好,反過來把他氣得夠嗆。
她到底是多討厭他,竟然寧願頂着罪奴的身份去苦寒之地,也不願向他低一下頭。
“龍希寧,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不過我依然是那句話——不後悔。你也不必煩心救我,我們不過當了幾個月有名無實的夫妻,而且總是大動干戈,你突然轉變性子對我好,實在讓人心裡發毛。”
龍希寧額角青筋不停地跳動,心裡煩躁憤懣,他的好心讓她心裡發毛?哈,該死的!他就不應該來這裡找罪受。
“等等!”看到龍希寧轉身離開,夏楚悅連忙喊道。
龍希寧腳步突然停住,沉悶地問:“你改變主意了?”
“不是。”夏楚悅搖了一下頭,察覺到他根本看不見,便止住動作,叮囑道,“記得回去後寫封休書給我。”
“夏楚悅!”第三次咆哮出夏楚悅的名字,且比前兩次聲音大得多,在空蕩的牢房迴盪,離這邊老遠的犯人和獄卒都聽得見。
龍希寧握緊拳,鬆開,又握緊,恨不得掐死她,忍了又忍,卻忍不住幾步衝入牢房大門。
夏楚悅警惕地往後退了兩步,這傢伙不會是氣瘋了吧。
到了她跟前,龍希寧生生打住,他的手舉到空中,又頹然放下,語氣無奈又憤恨:“你這個女人……生來就是本王的剋星!”
夏楚悅呶了呶嘴,她和他可一點關係也沒有。
“本王不會給你寫休書的,這一輩子你都別想拿到本王的休書!即使成了苦役犯,你身上也要打着本王的烙印,一輩子都是本王的女人。呵,想要獲得自由身,嫁給別的男人,你做夢吧!”
龍希寧氣急敗壞地咆哮,黑暗中一雙眼睛閃過嫉妒之色,可惜誰也沒看到。
對於他的霸道,夏楚悅並未放在心上,她相信,就算他此時再信誓旦旦,最後也會寫下的。
“王爺讓我霸佔着寧王妃的位置,傾心佳人該如何處置?”
龍希寧愣住,高大的身體竟然顫了一下,他震驚地瞪着她:“你說什麼?”
“呵……”夏楚悅輕笑一聲,昏暗中一雙大眼狡黠如狐,竟然閃爍着晶亮的光芒,“王爺不是恨我鳩佔鵲巢嗎?如今我要走了,您不是應該趕緊清空位置,好迎接心上人嗎?”
龍希寧身子僵直在原地,薄脣蠕動,過了半晌才吐出幾個字:“你還知道什麼?”
果然有心上人,一蒙就中。夏楚悅掌握了主動權,放鬆下來。她半眯起眼,吐氣如蘭:“很少,大多數是猜的。”
“說。”龍希寧緊盯着她,藉着天窗和火盆,他隱約看到她眯眼彎脣的模樣,慵懶如貓,狡詐如狐,竟有種攝人心魄的誘惑。
“這說來可就話長了,不過看在王爺今天好心來看我,我就費點口舌告訴你吧。”
“此事要從成親前天說起。我會雨夜出門,是因爲王府的人送來一封王爺的信,信中邀我到觀雨樓一敘。王爺治下有方,能夠指使下人的不是王爺便是極得王爺信賴的人。既然王爺說那夜沒找過我,那就另有他人,王府其他人斷不會私自以王爺的名義設計於我,那麼那人不可能是王府內的人,再想想誰人想要我身敗名裂?呵,也只有愛慕王爺的人了。”
“之後,王爺對我棄如敝屣,懷有莫名厭恨,回想過去,我和王爺交集並不多,更別說得罪王爺,何故讓王爺對我恨之入骨?細細想來,也只有這正妃的位子。因爲我佔了原本你要給心上人的位置,你自然懷恨在心,處處刁難嘲諷,想方設法要除去我這個王妃……”
“王爺說我猜得對不對?”一下子說了許多話,夏楚悅停頓片刻,似笑非笑地問他。
聽着夏楚悅細數道來,龍希寧早已滿臉震驚。夏楚悅猜測的十之*完全穩合,只除了一些細節之處,出現誤差。
然而他震驚的不是夏楚悅能夠猜得那麼準,而是聽完夏楚悅的講述,忽然發現,原來自己做過那麼多傷害她的事。
爲何她能夠漫不經心地講出這些?
當她失去清白之身的時候,也是那麼冷靜嗎?
這一刻龍希寧的心突然開始抽搐,一揪一揪的疼。爲了另外一個女人,他到底傷眼前女子多深!
當時無論做了多麼可惡的事,他都覺得理所當然,不會愧疚,只會覺得還不夠,不夠。可是此時,無盡的悔恨涌入他的心頭,似乎要將他對她的愧意一股腦兒擠進來,氣得通紅的俊顏泛起蒼白的顏色,一直微擡向上的眼睛失去了往日的光彩。
夏楚悅說出自己的猜測並非要讓龍希寧覺得愧疚或後悔,畢竟做都做了,那個單純的姑娘也早早逝去,他的愧疚挽回不了什麼。
“你做了那麼多,不就是要爲心上人正名嗎?別在說氣話了,回去以後儘快寫休書吧,也好早日將你心上人娶回家。”
龍希寧眼眸一睜,看着前面模糊的面孔,流露出無法名狀的痛楚。
休書……呵!休書……
她說了那麼多,無非是爲了那薄薄一張紙,殊不知她的一番話,扯裂了他的心。
他緩慢地背過身,失魂落魄地往外走去。
腦海中忽然浮現出往日的一幕幕,從新婚之夜開始,兩人在一起的時候總是劍拔弩張,他恨,恨她,那種強烈的恨意和厭惡充斥着大腦,可是此刻再也感覺不到,他甚至覺得自己那時的恨意是那麼的荒誕,飄渺,連他都不明白所恨爲何,難道僅僅因爲她成爲了他的王妃嗎?
呵……他確如她曾經說的……可笑!
夏楚悅見龍希寧的踉蹌離去的背影有些不對勁,並未太在意。她依然數着綿羊算着時間,和呆在暗無天日的牢房相比,她情願去西北苦寒之地。至少那裡看得到陽光,聞得見芳草香。
……
“今天有什麼菜啊?”聽到腳步聲,夏楚悅睜眼跳下牀,幾步走至牢門邊。
“呵呵,我也不知道,夏姑娘如今耳力越來越好了,還沒看見我,就知道是我來了。”小虎提着食盒走近。
“你要是把蓋子打開,我估計就是聞香識人了。”夏楚悅打趣。
小虎笑呵呵地放開盒子,將蓋子打開。
“是紅燒茄子!”夏楚悅和小虎聞到香味異口同聲道。
夏楚悅勾脣一笑,小虎打開第二層,又是一道美食。
五層食盒都抽出來後,夏楚悅只拿走了那道糕點。
小虎奇怪地問:“夏姑娘不吃飯嗎?”
“我今晚肚子不餓,只吃這盤糕點就夠了,剩下的你留着吃吧。”
小虎聞言大喜,這些菜都是有人特意送來的,每一道都是出自名廚之手,以前小虎可沒有吃過那麼好吃的菜。最近給夏楚悅送飯,他算是有口福了。
不過他胃口大,每次夏楚悅分去一些,他都只能吃到六分飽,意猶未盡。所以此時聽到晚餐全給他,自然欣喜。
忽然,他收住笑,關心地問:“夏姑娘,您是不是身體不舒服?要不我請示大人,找個大夫。”
“不用,只是沒有食慾而已。”夏楚悅搖了搖頭,謝絕他的好意。
其實,今天夏楚悅大姨媽來了,腹部不舒服,不想吃飯。又擔心夜裡餓,就把糕點留下了。
小虎見她真的不想吃,便把菜都放回食盒,提到不遠處的一張桌子上,又一盤盤拿出來擺在桌上,不知從哪兒掏出一小壺酒,擱在桌上。
夏楚悅見狀,忍俊不禁。
夜裡,夏楚悅的肚子果然開始咕咕叫。她被餓醒,正打算吃些糕點,忽聽的一聲悶響。
她擡眼看去,看到桌子底下有一團黑影。
夏楚悅失笑,早叫小虎別趴在桌子上睡覺了,他偏不聽。
痛苦的呻、吟聲從那個角落傳來,夏楚悅舉到嘴邊的手頓時停住,開口問:“小虎,你怎麼了?”
小虎沒有回答她,只是痛苦地在地上打滾,似乎連呻、吟都很吃力。
夏楚悅放下糕點,走到牢門邊,大聲問:“小虎,你到底怎麼了?”
“痛……”低不可聞的話從桌腳邊傳來。
夏楚悅眉頭緊皺,雙手抓住牢門,使勁晃,呼喊着向人求救。
可惜此處乃天牢深處,此時時間又晚,守在外面的獄卒估計都睡了,想要聽到聲音不容易。
她喊了幾聲,沒有動靜後,就叫小虎把鑰匙扔過來,然而她剛出聲,就見小虎身體抽搐幾下,然後沒了動靜。
“小虎?……小虎?……”夏楚悅叫了幾聲,對方都沒有迴應,不祥的預感涌上心頭。
她的指尖幾乎掐到木頭裡,目光嚴肅,一張俏臉緊緊繃着。
“吱吱吱……”寂靜的牢房裡響起老鼠的叫聲。
夏楚悅驚了一下,她這才發現自己全身冰冷,像是在水裡浸泡過一樣。
兩隻老鼠爬到了牀頭邊,頭一點一點地偷吃着盤子裡的糕點。
夏楚悅無暇理會老鼠的偷食,她此刻只希望這是一個惡作劇,不要像自己猜測的那樣。
忽然老鼠發出一道略長的吱鳴,然後就是無盡的沉寂。
夏楚悅覺得不對勁,看去,隱約看到牀上有兩坨黑影,一動不動的,就像是桌底下的小虎一樣。
她突然想到什麼,緊走幾步,到了牀邊,兩隻老鼠的輪廓清晰展現在面前。其中一隻腦袋壓在盤子上,另外一隻老鼠則倒在它的身上。
卯時天牢換崗,這時候會有一個獄卒代替小虎。
他像往常一樣慢悠悠地走過來,人未到聲先到:“小虎,你回家休息吧,午時再過來。”
可是他說完後卻不像平常一樣能夠聽到小虎的迴應,不由暗自納悶,又喊了兩聲小虎,得不到迴應後,低聲嘀咕道:“這小子,不會是在做春夢吧,聽到我的叫聲都不願意醒來。”
等走近看到桌底下那一坨時,他笑罵着踢腳:“快起來,別睡了!要睡回家睡!”
小虎的身子被他踢得動了動,然後再次靜止不動。
獄卒終於察覺到不對勁,“小虎,你別嚇人啊!”他迅速蹲下身子,伸手把小虎扳正過來,手下的觸感僵硬而冰冷,一種不祥的預感籠罩在心頭,隨着小虎口邊粘着白沫,面部黑紫猙獰露在眼前,獄卒的預感得到印證。猛地看到死人,而且是自己的同行朋友,獄卒嚇得往後退去,一屁股坐在地上。
“啊!死……死人了!”他哆嗦着脣呆呆呢喃,半晌,才似回過神來,連滾帶爬地往外跑,一邊跑一邊嚷嚷,“小虎死了!小虎死了!……”
與小虎的屍體幾米之隔的牢房,夏楚悅目光冰冷,站在角落裡,呆呆地看着小虎的屍體,只有偶爾閃過的一抹精光,昭示着她內心的波動。
此時離小虎的死已經過去了三個時辰,她就站在那兒三個時辰,一動不動。她在想到底誰能把手伸到天牢裡,又是誰想要她的命。
小虎很顯然是被毒死的,而毒正是在今晚的飯菜中。飯菜是風飛讓人特意準備的,但她卻不相信風飛會下毒害她。沒有理由,也沒有必要。想要下毒,便只能在送飯菜的途中,除了小虎和風飛的人外,還有誰碰過食盒?
如今小虎已逝,想要知道答案,只能問風飛。
在她心裡,最大的嫌疑人是皇帝。雖然皇帝已經下了旨將她貶爲奴籍,且發配肅陽,但君心難測,誰能保證皇帝真正用意不是殺她。而皇帝想要秘密處死一個犯人,輕而易舉。如果真的是皇帝派的人,她就要小心了。
但若不是皇帝,又會是誰?
和她的恩怨的人算來並不多,太子、永寧公主、蕭側妃,或許再加上那個曾經幾度害她的神秘人。然而真正和她交惡到要她性命的人,也只有那個神秘人了,可是那個神秘人應該就是龍希寧的心上人,以前她們或許有利益糾紛,如今她不再是龍希寧的王妃,那人也沒必要冒險派人到天牢裡下毒。
太子和永寧公主想要派人在她飯菜裡下毒,也是能夠辦到的。只是她和兩人的仇怨應該沒那麼深吧,更何況如今她落魄至斯,兩個高高在上的人真沒必要動這樣的手腳。
想來想去,也只有皇帝下手的可能最大。
一想到這裡,夏楚悅就覺得無奈。皇帝掌握天下人的生殺大權,何必與她玩陰的。還是說陰的玩不了,再來直接的,然後給她安排個什麼罪名。
然而這些不過是匆匆在夏楚悅腦海中掠過。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她從來不是個貪生怕死之輩,只是可恨連累無辜人。
看着小虎僵硬的屍體,她還清楚地記得一個憨憨的大男人在自己面前或驚或呆或傻笑的模樣;還記得他笑呵呵地和她說,他媳婦兒剛懷上,明年夏天就能有個小寶貝;還記得他憧憬着未來,當上獄頭,家裡有幾個小孩子,事業家庭都美滿……
今晚,她說所有的菜給他時,他那麼開心,她透過他的眼睛,清楚地看到“驚喜”,看着他吃飯的樣子,好像幾輩子沒吃過飯似的,所有的菜都吃完後,伸出舌頭把盤子上的菜汁全舔了個乾淨。當時看到她嘴角的笑意時,他不好意思笑笑,卻又一本正經地道:“這麼好吃的飯菜,再過兩天就吃不着了,當然要珍惜着點。”
誰也沒想到,這不是倒數第二天的美食,而是小虎最後的晚餐。
原本是要毒死自己的食物最終卻毒死小虎,毒死這個非常無辜的普通人。
夏楚悅心裡不好受。她不是天生冷漠的人,和小虎相處的這些天,她多多少少把他當成朋友,想不到人生無常,正是她和他的相交,害了他的性命。
一陣凌亂的腳步聲迅速靠近,與此同時,可以聽到那個獄卒的說話聲和兵器與衣服的摩擦聲。
“犯人呢?”樑大人一邊跑一邊用雙手扶正官帽,氣喘吁吁地問。
“沒……沒注意!”獄卒心虛道。
“笨蛋!”樑大人想到風飛對夏楚悅的重視,不由得心裡頭一緊,要是那個女子有什麼差遲,他鐵定倒大黴!
獄卒被樑大人罵,不敢說什麼,幾人不一會兒就到了天牢深處。
樑大人自是將注意力首先放到牢房裡,但是牢房昏暗,夏楚悅又不出聲,所以他一時半會兒沒看清,“火把!”他急聲催促。
立刻有獄卒舉着火把到樑大人前面,同時有一個獄卒用火把將附近的火盆都點着,頓時,昏暗的牢房被紅通通的火光籠罩。
“夏姑娘!”樑大人看到夏楚悅的臉,表情明顯一鬆,“你沒事吧?”
夏楚悅清楚,樑大人會第一時間關心她的安危,不過是因爲她背後的人。因此並無太大感激,反而因爲他漠視小虎,心裡頭產生一絲不悅。
“沒事,有事的是小虎。”
經夏楚悅提醒,樑大人連忙招呼獄卒去看看小虎,不用說,小虎已經死透了,真正的乏力迴天。
看到同伴死去,幾個獄卒臉色都有些不好。並不是沒見過死人,在天牢裡當差,見過的死人不少,可是死的是同行,那種感覺則完全不同,彷彿下一個死掉就會是自己一樣,不免心裡發毛,覺得四周鬼氣森森。
樑大人面色同樣不好看,自己手下出了人命,說出去不好看不說,還會鬧得人心惶惶,指不定又會生出什麼事。
小虎是死在這裡的,他只好向夏楚悅詢問。
夏楚悅也希望能還小虎一個公道,便把今天的事簡要說了一遍。樑大人親手接過夏楚悅遞來的一盤桂花糕,“夏姑娘放心,本官會加派人手看守這裡,絕對不會讓人再有機可乘,加害夏姑娘。”
其實事情很簡單,樑大人聽完夏楚悅的講述後就知道此事不是衝着天牢來的,而是衝着面前的女子來了。他忽然覺得自己廟裡住進了一個不好伺候的佛,隨時可能帶來危險。
小虎連帶牢房裡的兩隻老鼠,都被獄卒帶走了。雖然有夏楚悅作證,他們仍需要經過仵作屍檢,獲得更確切的證據。
等大家走後,牢房內恢復平靜。
夏楚悅心情沉重,一夜未睡,她無絲毫睡意。
不久,天牢裡又來了人,當看到那抹在昏暗牢房裡依然白得耀眼的身影時,夏楚悅心裡百感交集,竟然有種找到依靠的感覺。
“你還好嗎?”風飛長眉微蹙,邪魅的桃花眼似雨後的青山,罩着一層迷霧,沉沉望着她,昏暗的光線中,眸底殘存着一絲害怕。
“你來了。”她動了動脣,嗓音沙啞,熬了一夜,臉上的疲憊清晰可見,一直緊繃着的心終於找到了落腳處,然繃了一夜的臉卻有些僵硬,想要扯出一點笑,卻扯不出來。
他站在牢門外,她在牢門內,面前的牢門,阻攔不住兩人視線的交集。
他伸出手輕輕撫過她的臉,長眉輕蹙,低聲道:“瘦了。”
夏楚悅只是看着他,不是不想說話,而是不知道要說什麼,剛纔憋了那麼久,也只憋出了‘你來了’三個字。她知道,風飛既然關照了樑大人,出這樣大的事,樑大人會很快通知他,他必會來天牢。只是沒想到會那麼快,現在才天亮而已。
風飛的手突然停在她頭上,胡亂地摸,將她披散下來的頭髮給摸成雞窩頭,“傻了,那麼久不見老朋友,變成啞巴了?”
之前的氣氛瞬間被打亂。
夏楚悅往後退了一步,手指當梳,將被弄亂的頭髮理順,臉上終於恢復了一點人氣,“你怎麼來了?這地方可不適合風國舅的天人之姿。”
“想來就來,只要我風飛想去的地方,哪裡不能去?”他說得有些狂妄,看着她時美眸含笑,她沒被嚇傻就好。他該知道的,她的膽子比誰都大,一直都是寵辱不驚,相識數月,他從未看過她害怕流淚過。
他表現得狂傲,夏楚悅卻心裡微微一暖,他能第一時間趕來,必是將她放在心上。之前心裡的懷疑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奇怪的感覺。
他並非擔心他人非議,纔不親自來天牢。
風飛又繼續道:“再不起眼的地方,有爺出場,那也要變成人間仙境。”
饒是剛經歷了死亡危機,此時也不可避免地被風飛轉移了注意力。夏楚悅嘴角微微一抽,滿頭黑線,陰鬱的心情因爲他的自吹自擂倒是稍稍好轉。
“唉,真不知道你這丫頭得罪了什麼人,每次都是驚心動魄地殺人之法,還好沒事。”風飛看着她,心有餘悸。
他處處算到了,唯獨漏了一點,那就是有人會在飯菜裡下毒。
“查到下毒的人了?”夏楚悅眉眼一正,提起了正事。
“查到了,天牢裡的一個獄卒。”風飛直言。
夏楚悅挑眉,她當然不會相信一個獄卒會無緣無故下毒,肯定有人在背後搞鬼。
風飛看她等着自己的答案,卻沒有開口的打算,不由撇了撇嘴,“可惜吞毒自殺了,想要找到幕後黑手,一個字——難。”
夏楚悅頓時皺起眉頭,腦子中閃過四個字——死無對證。
“你想想,哪個大仇人想要你的命。我記得之前救過你一次,那時有一羣殺手在追殺你。”
“應該不是同一個人。”夏楚悅搖了搖頭,接着她把自己的猜測說出來。
風飛聞言一笑,“不會是皇帝的,你和皇帝接觸得不多,不瞭解他,我卻熟知他的爲人,他想要一個人的命,那就乾淨利落,決不會如此麻煩。”
他之所以那麼肯定不會是皇帝下的手,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華妃的枕邊風。皇帝剛愎自用,又素愛面子。既然皇帝採納華妃的建議,那便是真的同意,不會再輕易改變。
夏楚悅看他說得篤定,眉皺得更緊,“不是皇帝還能有誰?”她從原主錦繡郡主的記憶中知道,錦繡郡主自幼甚少出門,性子有些軟弱和內向,對什麼都冷冷淡淡,並不太會投放感情,因此也從不去招惹別人。
可以說錦繡郡主是個很低調的人。唯獨對龍希寧的感情,才讓她後來頻頻出現在衆人視野中,無非是想多看龍希寧一眼。只要她出現的場合,往往龍希寧都在那裡。因此,大部分人都知錦繡郡主愛慕龍希寧,兩人自小有婚約,也沒人去說什麼。要說敵人,也就是同樣愛慕龍希寧的女人而已。
可如今,她不再是寧王妃,她們也沒必要把她當成假想敵。
風飛也皺起了眉,夏楚悅否認了一個人,他卻覺得很有可能是下毒的兇手。
但他沒有告訴夏楚悅,一方面是不想聽到她再說出什麼拒絕他的話,另一方面是因爲怕她多想,他和永寧公主從九年前就認識,要是她誤會了什麼,就麻煩了。
他決定自己去解決,只希望此事最好和永寧公主沒關,不然他就算打亂棋盤,也不會再姑息養奸了。
“眼下最重要的是你的安全。下毒沒能得手,兇手應該會有後招。能夠買通獄卒下毒,想必不是等閒之輩,我會讓樑大人多派一些獄卒在這邊看護,你自己也小心點,用膳前記得先檢查一下食物有沒有被下藥。”說着,他從懷裡拿出一根銀簪,樣式簡單樸素,簪頭是一朵嬌豔欲滴的血紅花骨朵。
夏楚悅知道銀可驗毒,沒拒絕。
“我替你戴上。”風飛手一晃,躲開她的手,眼裡閃過一絲狡黠。
夏楚悅看了外面守候的獄卒,結果一個人都不在。
“早被我打發了。”風飛又是一笑,眉飛色舞,竟有孩童一般的得意。
夏楚悅瞪他一眼,“我不想戴,放衣服裡就可以了。”
風飛看了眼她直直垂下的白色囚衣,右眉一挑,“你確認藏得住。”
感覺到風飛放肆的眼神在自己身上打轉,夏楚悅雙脣一抿,冷眼瞧他。
風飛渾不在意,銀簪插入鐵鎖內,幾個旋轉,只聽到清脆的一聲響,鎖被打開。夏楚悅微微錯愕地看着他靈巧熟練的動作,懷疑地擡起頭打量他。
風飛一邊將鎖拿掉,把纏住門的鎖鏈解開,一邊笑着調侃,“你再這麼看着,我會以爲你被我的美貌迷住了。”
他並沒有看向夏楚悅,但他卻能感覺得到她的注視。
夏楚悅見狀只能撇撇嘴,嘀咕一句“自戀”。
風飛捕捉到她低低自語的兩個字,輕笑出聲,“這不是自戀,是自信。”
打開門後,他低頭跨入牢房,朝她努了努嘴,“要不我們越獄吧?”
“你是想明天大街小巷貼滿我們兩個人的通緝畫嗎?”夏楚悅瞪他一眼,沒個正經,都什麼時候了,還開玩笑。
風飛聳聳肩,“別人看到了也不會認出我們的。”
“?”夏楚悅看着他,等下文。
“本公子玉樹臨風,天上地下絕無僅有,他們半點神韻也畫不出來,別人又如何認得?”
夏楚悅無語,要說臉皮厚,風飛第二,沒人敢稱第一。
“你把簪子給我,然後快點走吧。”
“沒良心的丫頭!”風飛哀怨地嘆息一聲,“我來帶你逃出火坑,不以身先許就算了,居然還要把我這個恩人往外推。”
說着,他兩步靠近夏楚悅,一手固定住她的肩膀,語氣低沉:“別動。”
夏楚悅正要躲開的身體一頓,不解地看着他。
風飛的語調一般都是上揚的,很少會那麼嚴肅,所以她真的沒動。
見她那麼聽話,風飛牽起脣角,勾出一抹明媚的笑。他雙手放到夏楚悅腦後,十指微開,穿過如瀑的長髮。
髮絲細軟,穿梭在指間,有種微醉的盪漾。
而夏楚悅只覺得頭皮微麻,面部和頸項都被頭髮絲搔得發癢,她忍不住晃動頭,想要把頭髮從他手中抽回來。
“很快就好,別亂動。”風飛說話的時候,氣息全灑在她額頭上。癢癢的感覺襲上心頭,夏楚悅雙眼眨動,兩扇睫毛顫微微地在空中發抖。
風飛動作果然很快,他的手在她的頭髮上穿梭,幾下就將她披散的頭髮全攏在手裡,在她頭上挽了一個簡單的髮髻,一手固定住,另一隻手拿出早已準備好的銀簪,認真地將銀簪插入髮髻中。
他眼眸認真,嘴角噙着溫柔的笑意。
夏楚悅有些愣怔,心跳猛地加速。
就在這時,風飛忽然低下頭來,微熱的脣瓣滑過她冰涼的鼻尖。他眼底迅速閃過一抹亮光,速度驚人,眨眼便消失,雙眸依然盪漾着淺淺波紋,霧氣繚繞。
“你……”夏楚悅驚慌後退,雙頰染上淡淡的紅暈。
風飛及時拉住她,防止她逃開,頭低得更低,從後面看去,就好像他在吻她一樣。
“花上有機關,遇到危險時就打開。”
一句低不可聞的話響在耳畔,說到下一句時,他已然主動放開夏楚悅,音量也提高許多:“真香!我走了!記得想我。”
夏楚悅的手擡起摸到頭上的銀簪,眼神還有些迷惑。
風飛哈哈一笑,轉身離開,離開前沒忘記把門鎖重新鎖上,然後如同偷香得逞的風流浪子,大搖大擺地走遠。接着視角看不到的地方傳來獄卒恭敬諂媚地問候聲……
好半晌,夏楚悅才清醒過來。
眉毛微蹙,復又展開來,無奈地嘀咕:“這傢伙越發會演戲了!”
原來他做那麼多,是要告訴夏楚悅那支簪子有機關。
獄卒雖然退下,但是退得不遠,兩人若是按正常音量說話,很容易被人聽到談話內容。誰知道那些獄卒裡面會不會有幕後之人的眼線。
擔心隔牆有耳,風飛便設計了這一幕,他藉着梳髮送簪,悄聲在她耳邊說出銀簪的妙處,別人看到也以爲是風飛在親吻夏楚悅,斷不會往他處想。
只是如果傳出去,估計又要在京城內引起軒然大波了。
一個風流國舅,一個下堂王妃,都是話題人物,兩人曖昧關係肯定會格外受人關注,而且不會覺得太過意外,畢竟夏楚悅也是有前科的,此時傳出謠言,倒是水到渠成。只不過名聲必然不佳,而風飛也會受到影響。
他爲了幫她,連自己的名聲都不管不顧,可真是個任性的傢伙!
夏楚悅輕嘆一聲,眼裡卻噙滿濃濃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