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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家,破舊的房屋,大廳的桌子缺了一隻腿兒,門窗上的白紙破破爛爛,風一吹,就簌簌作響。
李金釧在去看過父親之後,回到客廳內,面無表情地道:“你們如果想要我造假,我只有三個字答覆——不可能。”
夏楚悅和萬木皆是一愣,誰也沒想到李金釧居然會說這樣的話。
萬木哭笑不得:“李巧手是不是誤會了,我們怎麼可能會做那種缺德事兒。我們是真的來和你談正經生意的。”
李金釧審視着萬木,似要從他臉上看出真假。
半晌,他纔開口:“那你們來找我幹什麼?”
“我們覺得李巧手的手藝不錯……”萬木的話還沒說完,李金釧就打斷了他,“哼!我是不會離開飛林鎮的。”在飛林鎮,沒有人敢僱傭他,有些外地來的,聽說了他的事後會來找他,請他到其他地方幹活,但是都被他拒絕了。
萬木看了夏楚悅一眼,然後問:“可以告訴我們原因嗎?”
李金釧蠕動了半天脣,卻不說話。
萬木沉了沉氣,試探着開口:“是不是有難言之隱?其實李巧手若有什麼解決不了的,可以告訴我們,也許我們能搭把手幫上忙。”
李金釧依然不說話,客廳內陷入詭異的寂靜。
隔壁突然響起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李金釧臉色一變,站起身匆匆往外衝,“你們走吧,速不遠送。”
萬木看向夏楚悅。
“去看看。”
二人起身一同到了隔壁,站在門口,便聞到一股嗆人的藥味。離得近了,咳嗽聲聽得更清楚。萬木撩起門簾,讓兩人都能看到屋內。
屋內有些暗,隱約見看到牀上靠着一個老人,咳得很兇,李金釧則手忙腳亂地替他拍着後背。
等老人好些後,李金釧才沉重地轉身出屋,一眼就看到夏楚悅兩人,他瞪了他們一眼,出了屋子,將簾子放下。等三人離屋子有些距離後,李金釧才道:“你們怎麼還沒走?”
因爲老父病情嚴重,他的心情不好,語氣便十分不友善。
“是因爲他?”夏楚悅眼中閃過一道精光。
“什麼?”李金釧一時半會兒沒聽明白她問的是什麼。
“因爲你爹,所以你纔不肯離開飛林鎮。”
李金釧聞言臉色一變,露出吃驚之色。
看見他的表情,夏楚悅知道自己蒙對了。
之前萬木查到,李金釧以前是個不孝子,把父親扔在老破宅子裡,自己則帶着妻女住進豪宅。但是那天,她分明聽到李金釧對着那些砸攤子的人說,首飾是用來賣錢救老父的,可見,不管他以前如何對他的父親,至少現在他是個爲父親身體而奔波的孝子。
也許是他父親救了他,也或許是那番變故,讓他幡然醒悟,洗心革面當個好人,只可惜世人不給他重新做人的機會,纔會一直落魄到現在。
“我看上你的手藝,是打造金器的手藝,而非造假的本事。別人不能用你的打造出的首飾,怕被人認出來賣不出去,我不怕。如果你願意成爲我們的專職匠工,我們會給錢找最好的大夫替你父親治病。”
李金釧聽了臉色又是變了變,他驚疑不定地看着夏楚悅,不知她說的是真是假,還是和以前的人一樣只是在忽悠自己。他不由將目光轉向萬木,相比瘦弱的夏楚悅,他覺得萬木更加讓人安心些。
其實並非夏楚悅的個頭讓他不踏實,而是夏楚悅身上的鋒芒未盡斂。
前世,她是國家的一把利器,出入生死,手中染血無數,身上便有一股殺氣,常期沉澱形成煞氣,她若氣勢全放,意志不堅定的人看了甚至會嚇軟在地。雖然現在換了個身體,但她的靈魂沒變,那種已深入骨髓的東西也帶了來,即使不刻意放出來,普通人見了也會莫名產生一種敬畏感。
正因如此,李金釧和夏楚悅對視的時候,心中不免不安,這才移開目光轉看向萬木。
夏楚悅勾了勾脣,“你應該很在意你父親,我們等得起,你父親恐怕等不起了。”
李金釧瞬間轉眸看向她,他知道她說的是事實,可是聽到這話,他心裡仍覺得不喜,她提醒了他一件他不願意承認的事實,讓他莫名驚恐。
夏楚悅淡然地回視,表情清冷,怒目而視的李金釧反而先撇開了眼。
他又看向萬木:“我是不會離開飛林鎮的,你們都是外地人吧?聽口音像是京城裡來的。你們可能只是覺得我的打造的首飾精緻好看,但飛林鎮上,很多人都買過我的首飾,所以他們都認得出我打造的首飾,因爲很多打造手法都是祖傳的,別家沒有相同的,所以很好認。你們若是想要在這裡賣我打造的首飾,絕對行不通。”
“難道就沒人想過把首飾拿去其他地方賣嗎?”萬木訝異地問。
李金釧一愣,萬木一看就知道答案是沒有了。
“呵,還真是……”萬木簡直不知道要說什麼了,那麼簡單的辦法,居然沒人去做。只要李金釧把東西賣給外地商人,再由外地商人拿到各地去賣,事情一下子就解決,哪裡會像現在這樣。
其實,外地商人來找李金釧的,都是想要李金釧跟他們走,但李金釧拒絕了,於是那些人就憤而離開,沒有一個想到把飛林鎮當作生產地,再銷往其他地方。而飛林鎮的人,全都看不起李金釧,根本就不會找他。於是,這事兒便被人華麗麗地遺忘了。
李金釧不笨,此刻聽萬木這樣一說,立刻明白過來,他無奈苦笑,自己在牢房裡關了三年,都被關傻了。他若能早些找到銷路,爹的病就可以早點找大夫醫治,哪裡用拖到現在,幾乎已經病入膏肓。
“李巧手,我們小、公子之前提議過的,你覺得如何?”萬木趁機問,卻險些叫出‘小姐’二字,此刻李金釧不是他們的人,小姐的真實身份還是不要透露的好。
李金釧遲疑,他看看兩人,一時也不知要怎麼決定。
“放心,我們是正經商人,絕對不會做出違背商德的事,也希望李巧手痛改前非,莫在沾染造假。”
李金釧剛纔一開口就是拒絕造假,可見他現在對造假避之如浼。應該是苦頭吃盡,知道造假的害處了。
“李巧手也不想天天被人打,食不果腹,家中老父一日病重一日吧?”萬木挑眉反問。
萬木一連兩句話,都說進了李金釧的心坎裡,他渾濁的眼睛逐漸清明,最後眼中只剩下一片堅定:“好,我答應!”
萬木一聽喜上眉梢,轉頭看向夏楚悅。只見她嘴角微不可見地揚起,神情冷冷淡淡,但是萬木卻感覺得到,她的心情不錯。
之後,萬木去請了鎮上最好的大夫來給李老父治病,而李金釧看着父親臉色明顯好轉,又聽大夫說再遲幾天,他父親就是大羅金仙也救不了。李金釧不由得慶幸,心裡也暗鬆口氣,不管他答應這兩人會不會後悔,至少現在,他覺得是值得的。
和夏楚悅合作後,李金釧也告訴了夏楚悅他不離開飛林鎮的原因。
確實是因爲他父親,他父親一輩子生在飛林鎮長在飛林鎮,從來沒有離開過,他死也要死在飛林鎮。
李金釧在落難後大徹大悟,明白真正對自己好的人只有自己的父親,後悔之餘便決心要孝順父親,但是他處處碰壁,受人奚落,沒能給老父親好日子過,反而要靠老父親救濟。
因爲他的關係,原本有一些老顧客也不再買老父親的東西了,兩人日子越發難熬,誰知,那還不是最糟的。
沒過多久,李老父就病倒了。
李金釧將家中的財產變賣,替李老找大夫看病,但錢花光了,李老父的身體卻不見好。別人都說這是子債父償,李金釧悔恨不已,卻是沒有辦法,只能眼睜睜看着父親越病越嚴重。他重拾手藝,打造首飾,可是賣不出去,還被人砸壞,血本無歸。
如今,只剩下這座老屋,要不是夏楚悅和萬木的出現,李金釧可能還在水深火熱中。
心裡明白,李金釧便越發感激夏楚悅二人,暗暗發誓要好好將家傳的手藝傳下去,並用這手藝好好報答兩人。
弄好這些後,夏楚悅就和萬木離開回到迎來客棧。現在,他們不但可以開酒樓,還可賣首飾,只是店鋪仍沒找到合適的。
萬木提議,可以到下個城鎮找找看,畢竟這裡離龍城很近,其實只要龍城有鳳凰閣就足夠了。等他們有了一定的資本和名望,再開到這邊來也行。
夏楚悅想想也對,沒必要在飛林鎮開,反而容易引起龍城的人注意,太早讓人注意到鳳凰閣,對於鳳凰閣的發展並不是一件好事。
夏楚悅又在飛林鎮呆了一段時間,和李金釧討論了一下關於首飾設計的事,李金釧十分驚奇,以爲夏楚悅只是一個商人,想不到她對這方面也有涉獵,尤其是她提到的一些理念,令李金釧眼前豁然一亮,彷彿打開了一個新的世界。
他以前靠着父親傳下來的手藝過活,後來又從一個方士手裡學了那黃白朮,賺了滿盆,疏忽了創新,只知守舊。在經過一段時間的挫折,心境本來就大變,又和夏楚悅一番交談,靈感頓時爆發,把自己關在屋子裡搗鼓。
三天後,他出來的時候十分邋遢,然他的精神非常好,眼睛明亮,神采奕奕,絲毫不見頹廢之色。而夏楚悅看到他手裡忙活三天打造出來的一件銀質首飾,也眼前一亮。
那是一支銀蓮髮簪,巧就巧在銀簪上的花瓣,每一瓣都似活的一樣,細微的弧度也仔細雕刻,中心的花蕊,花瓣上的條紋,都刻了出來,花蕊毛茸茸的,又細又密,如果染上金色,那就更漂亮了。
看起來簡單,卻十分精細,靈動,像是真一樣,讓人一看就心動。
蓮本就是高潔之物,然而許多人都喜歡用金蓮髮簪,雖貴氣,卻也俗氣。而且爲了顯出簪子的價值,很多都儘可能的在金簪子上加紋飾,便有些畫蛇添足了。
“這隻簪子我買了。”夏楚悅眼裡滿是驚豔,舉着銀蓮簪子道。
李金釧自然看出了夏楚悅的喜愛,以爲她想要送給哪個姑娘,連忙擺手:“說什麼買,夏公子是我恩人,喜歡就哪裡去,李某哪有臉要錢。”
夏楚悅看他那驚慌的樣子,也不勉強,反正以後李金釧在她手底下幹活,多給些工資便是。
“那就謝謝李巧手了。”夏楚悅身上只戴了鳳斐送給她的白玉環和水滴頭銀簪,難得看到自己喜歡的,小心翼翼地收了起來。
“不用客氣!不用客氣!”李金釧連忙道。
“等以後店面開張,李巧手打造的首飾一定能夠大賣,到時你可有的忙了,最近你還是多休息一下,陪陪你父親吧。”夏楚悅搖了搖頭,李金釧似乎對她太客氣了,見他對萬木也沒那麼誠惶誠恐啊。
李金釧聞言點點頭,萬木之前已經和他說過,店面還沒找好,第一家應該會開在京城龍城裡,龍城有錢人多,看到這麼精美的首飾,一定會瘋狂搶購的。龍城離得近,原本李金釧有些擔心會被人發現是他所制,不過夏楚悅教了他一些其他技巧,融入他的設計中,再加上他的蛻變,如今他再做的首飾,和以前已經有了天壤之別,就算放在飛林鎮賣,不是行家,也很難發現出自他手。
好比這隻銀蓮簪子,活靈活現,樸素簡單,卻正好突出了蓮的特性,很適合淡雅或清冷性子的人佩戴。
這絕對是以前的他做不到的。
以前,他只想將簪子弄得好看好吸引更多的人來買,卻忽略了一些本質的東西。那時的首飾他現在再看,就會發現,空有形而無神,雖漂亮卻不能震撼人心。當時的他只把手藝當成賺錢的工具,自然不可能做出有神韻的東西。
每一行都有能與精之分,‘能’的人只會技術層面的東西,而精則是深入本質,探入靈魂。就像彈琴一樣,琴藝精湛的人很多,但能被稱爲大師的極少,當一個人被稱爲大師,其必然極是愛琴,對琴有了一種感悟,那種感悟會慢慢上升到對人生感悟,大師彈的不琴,而是感悟,是神韻。
現在的李金釧還不算大師,但他已經碰觸到那扇門,並打開了一條縫,只要他堅持下去,終有一天,會成爲一個匠師。
這時,夏楚悅倒想看看李老父的手藝了。
只可惜李老父現在還臥榻不起,而李老父以前做的首飾都不見了,李金釧說他來了這裡以後就沒看到,在搬家離開這裡的時候,他還看得見,只是他當時並不屑老父親的東西,覺得他做的東西根本賣不出去。
因爲李老父只憑自己心去做,很多都是小玩意兒,不是首飾,也不是擺件,根本沒考慮顧客的喜好,又如何賣出去。而當時的李金釧眼睛被金錢迷惑,根本看不懂真正的藝術。
後來他回想起來,才覺得自家父親做的每件東西都活靈活現,跟真的一樣,即便是他廢寢忘食三天做出的銀蓮簪子,也不及其十分之一。
可惜,夏楚悅即將離開,在這之前,她絕對等不到李老父病好。
她猜測,也許李老父就是那世上少之有少的大師之一。
曾經她的老師告訴過她,這樣的大師很少,每一件作品都是嘔心瀝血之作,稍有瑕疵,便會被大師自己毀掉,寧可毀掉,也絕對不把瑕疵之物留存於世。所以,即便李老父好了,她也不一定能看他出手。大師不輕易出手,只有產生靈感的時候纔會動手,而一動手便是什麼也顧不上,甚至可以說着魔了。
又道了一聲可惜。
夏楚悅離開了李家。
走在街上,她突然看到牆邊圍了很多人,她不是個好奇心強的人,對此並不太關注,然而經過的時候正好聽到了“王妃”什麼的,不由頓住腳步。
她擠進人羣,到了內圍,眯眼看向牆上的黃紙。
上面畫着一個女人,而那個女人正是她的模樣。鳳斐的話是錯的,就算畫師畫不出人的神韻,但是畫技確實了得,能把人的樣子畫得七八分像,想要辯論出來並不難。
她不禁微蹙起眉,好在自己一直謹慎,沒有女裝出行,而且臉上作了一些細微處理,否則很可能會被認出來。
她目光微移,看向畫旁邊的字。
看清上面的內容,夏楚悅瞳孔猛地放大。
本以爲是一張通緝令,沒想到卻是一張尋人啓事。大意是寧王妃遭賊人劫持,如今下落不明,希望看過寧王妃或有寧王妃消息的人,能夠將消息傳到寧王府,必有重賞。黃紙的末端蓋了兩個印,其中一個是飛林鎮縣衙的官印,另外一個則只有一個字——寧,顯然出自寧王之手。
夏楚悅素來冷然的臉也不由得一變,將黃紙上的字又看了一遍,然後目光落在最後那個‘寧’字官印上。
身旁身後,圍觀者議論紛紛,夏楚悅卻一個字也沒聽進耳裡,她此刻被黃紙上的內容驚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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