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這不行——”公子宇一眼便知曉這是對方用一種更嚴苛的規則來逼迫無辜的村民接受本就嚴苛的規則, 單手撐着柺杖在人羣后面拒絕。
然而平日還溫和有禮的大家此時不再幫他,而是站在了另一邊。
“好了好了不說了,翻地力氣還不夠用呢, 現在因爲一個瘸子花那麼多錢, 什麼事——”
“回家吃飯了——”
“這——”原本因爲小孩在公子宇處學習還端着瓜果感謝的村婦, 看看公子宇又看看忙碌一天才回家的丈夫, 嘆了口氣拉着孩子回家了。
公子宇向前走一步, 想想也不再堅持。
而是轉了方向朝囡囡藏阿糖的山洞走去。
巨大的樹影將整條山路遮蓋,隨着日光的消逝,越往上走樹影深沉, 竟在山林之中,感到了料峭疾風穿過衣角。
偶爾頭頂撲棱棱有鳥類展翅飛過, 幽暗中便傳來貓頭鷹凌厲的叫聲。
循着泉水流淌的聲音, 公子宇望着不遠處的山洞, 不由自主的握緊手中柺杖,心中竟有些緊張。
這麼久沒見。
不知她尚好?
洞口青苔不知公子宇心情複雜, 否則也不會溼滑,令對方一兩步便滑入山洞。
“阿糖?”
山洞內的燈火被公子宇的腳步聲而吵醒似的,隨着他步入越深,石壁上一個接一個的燭臺被點亮。
而山洞最裡面的石棺裡,靜靜躺着消失很久的阿糖。
“阿糖?”
公子宇鬆開手中柺杖, 朝石棺撲去, 朝安靜沉睡的阿糖伸出手, 又想起什麼似的, 在自己的腿上先掐了一把。
確定不是夢之後, 他才伸出手輕輕觸碰阿糖的頭髮。
指尖碰觸的真實感,令公子宇縮回手, 下意識拍拍石棺。
“阿糖,我——”
在自己觥籌交錯之時,在自己昏昏大睡之時,在自己騎馬馳騁,在自己第三次拒絕顧家小將出兵尋找時——
公子宇是怎麼也想不到阿糖就在自己身邊不遠處,靜靜的陪伴着自己。
最後一刻阿糖失望的眼神,這才慢慢重新浮於心頭,靜靜提醒着他,是一個多麼懦弱的人。
“阿糖,”公子宇深吸一口氣,拉着阿糖的手,心中驚顫何其冰涼,半晌,又再次握緊,另一隻手替阿糖拂過額角碎髮輕輕道:“阿糖我來接你回家了,好不好?”
“不可以——”
一道黑影衝入,未等公子宇迴應,囡囡已經抓着公子宇的胳膊制止:“小姐姐異於常人,無法帶離山洞!”
“什麼意思?”
囡囡喘着粗氣,擦擦額頭汗水:“就是這尊石棺,好像就是在等她。”
公子宇楞了一下,起身四處打量山洞石壁,耳中聽着泉水淙淙滑過,並無異樣。
“兩個月以前,我和您一樣以爲是山洞有什麼奇特。”囡囡雙手撫着石棺,靠着阿糖輕輕笑:“後來我才知道,是小姐姐根本不想出去。”
“荒謬。”
公子宇回到石棺邊,探身將阿糖抱起。
囡囡很有先見之明的低頭握緊了石棺——
整座山劇烈顫動,彷彿一雙無名手將整座山連根拔起。
公子宇無法保持平衡,只能重新將阿糖放回石棺,爲阿糖舒展衣服:“不走就不走,別生氣了。”
“她...真的無法離開?”公子宇坐在地上背靠着石棺擡起手向後指着阿糖:“她真的一直昏迷,沒有醒過?”
囡囡坐在公子宇身邊輕輕搖頭:“我試過很多方法,都不行。”
公子宇楞了一下,忽然想起什麼似的,站起身雙手撐着石棺望着阿糖——
“阿糖,你要是再睡,我就親你了。”
阿糖沒有反應,旁邊的囡囡倒是害羞的捂住了眼睛。
“阿糖,你要是再睡,我就也不理你了。”
沉睡中的睫毛,連眨都沒有眨。
“阿糖,”公子宇暗暗嘆口氣,將所有失望隨着呼吸吐氣之間溜走,重新拉拉阿糖的手:“我們一起去吃豆腐腦好不好?”
...
“公子,什麼是豆腐腦啊?”石棺裡面的一動不動,石棺外面的那個卻已經開始流了口水。
“那個...”公子宇低頭望着阿糖清清嗓子:“等我做完一件事,明天請你吃。”
“什麼——”
未等囡囡說完,腦袋已經被公子宇轉了個方向,沒有看到對方低頭親吻阿糖的過程。
溫柔的吻落在阿糖的額頭,公子宇將額頭貼着她的額頭,炙熱的呼吸落在她的臉頰,長嘆一聲:“這次找到你,我就再也不會放過你。”
公子宇乾脆將私塾搬入山洞,和村中小朋友們一起圍在石棺身邊,稚嫩童聲吵吵鬧鬧,試圖想要將阿糖吵醒。
小朋友不知人情,好奇拉拉阿糖的衣服,抓抓阿糖的頭髮,甚至不小心踩在阿糖的腿上。
偶爾有小朋友們玩鬧,守在阿糖身邊尖叫想要吵醒她。
阿糖沒有醒,漫山遍野卻開滿了小小的柔柔的野花,順着孩子們回家的路蜿蜒至村中。
公子宇常常一邊拿着書朗聲念着,騰出一隻手將石棺中的小朋友抱起放在地上。
眼角餘光打量着沉睡中的阿糖,嘴角壞笑。
隨着孩童越來越多,知道阿糖存在的人越來越多。
清晨窗外的麻雀脆啼吵醒公子宇,他從阿糖身邊醒來,溫柔的摟着阿糖的肩膀親吻額頭,這才起牀燒水煮茶。
山中迷霧隨着天色的漸白越來越淺淡,原本該來的孩子們卻沒有一個人。
公子宇捧着茶杯站在山洞口,眯起眼睛望着遠處天空,豎着耳朵想在叢山峻嶺之間聽出孩子們特有的腳步聲。
戾風吹落山中野花。
今日的風不同往日。
公子宇垂落眼簾,眼神朝石棺看了一眼,再次擡眼望着遠處,已是堅毅和戒備。
“——快走!快走!”
山坡之上,一羣村民推着被綁起來的囡囡一路朝山洞走來。
一襲白衣從天而降,公子宇望着之前嚴苛重稅下善良的村民,此時推着一個被綁起來的小姑娘,一個比一個面露兇狠跟在其後面,偶爾伸出手推一下,用腳踹一下。
幾次囡囡都被推到至草叢,自己勉強用腦袋頂着地面站起來。
“放開她——”公子宇眯起眼睛望着爲首村長咬緊牙關道。
“就說之前我們生活尚且過得去,怎麼最近這麼倒黴連續幾個月連雨都不下。原來是你們在這山洞之中養了一隻妖——”
村長站在守衛,手中長刀指着公子宇咬牙切齒:“怨不得你鼓動我們和捕快吵架,一定是想我們過不下去尋死——”
“各位,你們過得好不好,和我有什麼關係。”公子宇無奈的歪歪腦袋,反問一句最重要的動機論。
其他人聽到此,楞了一下。
“屁,要是沒有關係,他用得着天天挑撥離間嗎?!”村長眼波流轉,將囡囡擋在自己和公子宇之間防備:“大家聽我說,這山裡頭藏着的是偷我們陽壽的妖怪!你們看,之前這個人是瘸子,現在好了!你連孩子們的陽壽都偷,你還是不是人啊——”
“啊——”聽聞此,所有人驚恐的向後退了一步。
“阿糖只是生病,不是妖怪。”公子宇朝前走了一步,手掌在袖中一轉,銀鞭已經落在手心。
“呵呵,哪個妖怪會承認自己是妖怪的。”
忽然,人羣后面傳來一聲熟悉而變態的聲音,公子宇不由得瞪大眼睛,屏氣呼吸望着聲音來處。
一直潛身於塵世的霄暢依然帶着不屑一顧的冷笑,從人羣的後面慢慢走來:“公子宇,好久不見。”
“既然是熟人,爲何見了本殿下不行禮?”公子宇側身拂袖冷哼一聲。
“殿下...”霄暢嘴角上揚衝公子宇挑挑眉毛:“是說給活人聽的——”
隨着最後一個字音落下,霄暢眼中狠意立現,隨着身影一動,殺意已經隨風傳達至公子宇面前。
公子宇側身躲過殺氣,隨手一甩,袖中銀鞭已經飛舞,遊刃有餘和霄暢的長刀相殺。
“快快快,趁官爺牽制,我們快去殺了那個妖怪——”村長用力推搡着囡囡,示意後面的村民跟自己一起去找阿糖。
“公子——”囡囡轉過臉驚詫的望着公子宇和霄暢刀光劍影,身影翩然飛舞。顧不上拖長音調,可憐巴巴的呼喊着公子宇,希望他可以解救自己和阿糖:“公子救救我們——”
公子宇餘光察覺囡囡安危告急,咬牙轉身一鞭拉住囡囡手腕,銀鞭飛起將囡囡送至遠處灌木叢中。
霄暢趁着對方救人之際,一刀刺中公子宇後背——
起風了。
腳下青草樹葉顫抖,隨着風力越大,漸漸樹影搖晃。
霄暢眨眨眼,用力繼續朝公子宇刺去——
刀尖到達公子宇背後只差一毫,卻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牢牢攥住一般,無法再向前。
“不可能——”
霄暢冷冷笑笑,咬緊牙關眼神陰冷用全身力氣繼續刺去——
刀尖漸漸捲起。
公子宇將囡囡安頓好,這纔回身一鞭捲起霄暢手腕,一扯一踹,霄暢身影已經飛出,落在遠處的樹影裡。
“阿糖...阿糖——”
想起山洞中的阿糖,公子宇顧不上察覺剛剛發生了什麼,眼看村民朝山洞跑去,自己也緊隨其上。
整個森林恢復安靜。
霄暢從樹林坐起,胳膊搭着膝蓋拍拍身上的土。
身後長刀像是長了翅膀一般,從地上飛起,直刺入後背。
一羣驚鳥倉皇逃竄。
世上再無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