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糖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這個夢太過真實,真實到車輪碾過暴雨泥濘的顛簸,真實到戰場鮮血噴在她面頰腥熱的感覺,依稀還未拭去。
手指覆在真絲棉被邊緣,她睜開眼。
“姑娘您醒了。”等待不知多久的下人看到阿糖甦醒,一邊朝門外喊了一聲,一邊回身:“奴才現在就去給您打水洗漱。”
“這是——”阿糖渾身痠痛,無力擡起,只能眼波四轉,打量這間陌生的房間。
“這是鎮守官葛大人的家宅,”下人不知前線戰事,欠身溫柔笑笑。
聽聞葛大人三個字,阿糖眼中光彩暗了些。
半晌她坐起身,抱着最後一絲希望,望着屋內忙碌的下人:“那顧帥——”
“顧帥已經爲國捐軀。”
“哦。”忽然想起顧家兄弟,阿糖提起力氣深吸一口氣,半晌嘆出:“那顧家兄弟——”
下人放下已經打好的熱水,送到阿糖面前拉起她的手幫着洗漱,微微一笑:“說是三皇子率領百人帶着火(藥),一舉俘獲藍照國逆黨謝芳寧。謝家兄弟受了傷,算是老天福廕庇護,都沒有傷及性命,在客房躺着呢。”
“哦。”阿糖點點頭,忽然覺得不對:“三皇子?”
“就是公子宇先生啊。”發覺阿糖似乎沒聽說過公子宇,鎮守官府裡下人拍了下手掌,想要親近又有些膽怯的彎彎腰訕笑着:“姑娘是天下第一關的人,不知道三皇子,不應該啊。”
啪。
毛巾狠狠被扔進銅盆,濺起點點水花。
阿糖內心幾萬句想要問候公子宇父母的話循環滾動,鬱悶道:“我(TMD)還真(TMD)不知道。”
“姑娘洗完了?”
一路經過別人的幫助,阿糖來到議事廳,剛準備跨進門,面前銀光一閃,兩位守門士兵擋住了她的去路。
“何方來客,報上名來!”
聲若洪鐘,倒是將無精打采的阿糖嚇了一跳。
明明已經看到公子宇站在議事廳上首和鎮守官說話,偏偏閻王好見小鬼難纏。
她嗤笑一聲,瞥了一眼對方,面無表情歪着腦袋大聲道:“怪不得敵軍傾襲,鎮守官要當縮頭烏龜,是因爲最精銳英勇的士兵,都在府裡呢。”
自從她帶着衆人從天下第一關逃至此處,幾番戰鬥,幾經世面,已不是最初膽怯的小乞丐。
“你——”聽聞面前女孩詆譭,守門士兵手指摩挲刀柄,發出唰唰的聲音。
“大膽,三皇子在此,誰敢放肆!”
原本在議事廳內敘事的兩人循聲望着門口,看到是顧帥部下,鎮守官面色慌張揮舞雙手示意守門士兵攔住她。
“阿糖!”公子宇彷彿沒有察覺到鎮守官的小心思,揹着手望着她淡淡道:“你又欺負人。”
欺——負——人?!明明是天下第一關的人被欺負好不好!
在陌生人面前,尤其是自己憤恨的陌生人面前被喜歡的人駁斥,阿糖面上飛起火燒雲,握緊拳頭——
半晌長吁一口濁氣,大步衝進議事廳,擡頭看了公子宇一眼——
四目相對,阿糖心尖卻像是被燙了一下,低頭不敢再看。
她低頭半跪結結巴巴:“我...小女見過...三...三皇子殿下。”
“嗯。”公子宇隨意擺擺手示意她起來,轉身繼續和鎮守官說話。
阿糖懶洋洋的坐在椅子上,雙腿故意隨意耷拉搖晃,在安靜的議事廳裡發出吵鬧的聲音,可以從上到下打量鎮守官,用自己的言行舉止告訴對方——
之前閉關見死不救的事,還沒完。
“阿糖,”公子宇知道她的小心思,他耐着性子只當沒聽到,再三安撫鎮守官擔憂被報復的失魂落魄後,終於也受不了,轉身蹙眉:“你還沒吃東西吧,鎮守官爲大家在食堂準備了飯菜,有你喜歡吃的。”
一說到好吃的,阿糖眼睛一亮下意識站起身,走到門口想想不對,陡然轉了個身望着正在談話的兩人,膝蓋一倒,跪在公子宇面前,擡起眼懇切的望着對方:“三皇子大人,我...我只想說——”
公子宇垂下眼簾,面無表情居高臨下望着她,阿糖這才發現他的眼中沒有往日的溫柔,心中一酸,委屈到不能自已:“我必須要說,當日我們跟着顧帥從天下第一關逃至此處,這個人,這個鎮守官見死不救閉關鎖城,直接導致顧帥以身殉國,顧銘顧準親眼看着自己的父親受害,得多傷心!”
說到最後,阿糖擡起胳膊,用自己認爲最惡狠狠的眼神望着他:“敢問鎮守官,你有臉面對着關外狂風中的骨灰麼?!”
被彈劾的鎮守官膝蓋一軟面如死灰,抖着雙手也跪在公子宇面前,瘋狂磕頭:“臣愚鈍,臣愚鈍啊!”
公子宇倒退兩步,望着面前下跪二人,幾次開口想說什麼,咬緊牙關又隨着喉結滾動,嚥了下去。
半晌,他一巴掌拍在桌上,嚇得面前二人身子抖了抖!
“來人,將阿糖拉下去,三日內不許見我!”
“什麼,爲什麼?!爲什麼?!”黑色長髮隨着公子宇的怒氣輕輕搖晃,伴着阿糖驚詫不忿的反應,守門士兵聽命進屋,將她拉了出去。
阿糖腳下摩着地板掙扎不願離開:“夜裡的樹林到處都是野獸低吠,我們流血流淚守着邊關,最後竟然是我們的錯了?!”
公子宇別過臉,不再看她,轉身坐在椅子上,長吁一口氣。
顫抖的茶杯碰撞聲落在耳邊,公子宇擡起頭,看到身邊鎮守官蒼白抖動的嘴脣,嘆了口氣。
——前期犧牲將領已歿,後期邊關重建還是需要有經驗的官員坐陣,比如鎮守官。
——公子宇長期在邊塞知道,真正危險決絕時刻,犧牲最少的人保全最多的人,算是博弈之後的成熟理智。
有些人望着過去,有些人只看未來。
當下,鎮守官不能死。
“我的侍女被我寵壞了。”
被守門士兵扔出議事廳,阿糖連頭也沒回,大步跑出門外,邊跑邊哭:“我再也不回來了!”
“阿糖,阿糖,誰欺負你了?”
正當她躲在牆角藏在樹蔭下眼淚抹的正酣,一輛馬車輕輕經過她,輕輕停下。
車簾被修長纖細的手指拉開,清秀俊朗的面容從車廂內探出來,看到老友出糗,眯着眼睛溫柔笑笑——
夏風掠過兩人之間,吹起對方鬢角長髮。
——可不是善於坐擁漁翁之利的北陌國質子時寒鷙。
“沒人欺負我。”阿糖別過身擦擦眼淚,沒好氣道。
時寒鷙下車衝車夫擺擺手,示意對方離開。他走到阿糖身邊,擡起眼殷勤的打量她,猜測着:“我知道了,你是爲了顧帥的事吧。”
“什麼?”聽聞顧帥消息,阿糖立刻忘記各種不開心的舊私仇,好奇。
“這個——”時寒鷙歪着腦袋思索,忽然想起什麼,拉起阿糖手腕要帶她走:“我覺得站了這麼久,有點曬也有點餓,不如我們先去吃點東西?”
“好。”
望着滿桌琳琅滿目的飯菜,尤其還有自己喜歡的小吃,阿糖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
“怎麼了?”時寒鷙爲阿糖夾了一塊肉,看到對方不着急吃,挑眉奇怪。
“已經好久沒有好好吃一頓了,”阿糖擡起手示意對方不必說話:“給我半刻鐘,我要將這一幕牢牢記在心裡。”
果然,還是她。
時寒鷙心中呼喊着,面上卻依然是淡淡的拿起筷子將她碗裡堆積出一座山。
阿糖鼓着腮幫手肘不停地翻上翻下將菜倒進自己肚子裡:“好吃好吃,你怎麼知道這家酒樓的?”
“我開的。”
手肘停了一秒,繼續道:“唔。”
“你能爲顧帥立座碑嗎?”吃飽了喝足了,阿糖眼波一轉,壞主意又起。
“當然可以。”時寒鷙走在阿糖身邊,偶爾兩人肩膀胳膊碰在一起,被阿糖偷偷閃開。
時寒鷙看到這一幕,嘴角笑容有些苦澀,卻依然是笑着的:“是阿糖姑娘認可的人,我也認可。”
“哼。”阿糖撇撇嘴,抱着胳膊冷冷一笑:“顧帥一門,爲國捐軀,理應受到後世的擁戴。不過,我要把這座碑立在城門口,這樣來往商客民衆都可以看到,可以嗎?”
明擺着就是膈應鎮守官。
“當然可以。”
無憂無慮的風終於來了。
阿糖擡起臉,閉上眼睛呼吸着初夏帶着花香的空氣,蟲鳥合唱,樹上花瓣飄落,悠悠揚揚落在了她的頭髮上。
不等時寒鷙擡手,阿糖已經擡手撲棱着頭髮,將花瓣掃在地上。
“哎,我的珍珠髮卡呢?”
此時她才發現公子宇送自己的髮卡不知何時失聯,煩躁的將海藻般的長髮揉來揉去也沒找到,生氣的跺跺腳:“剛剛吃飯還在的?”
時寒鷙陪着她在旁邊看了半天失敗,幫忙出主意:“會不會是掉在吃飯的地方?”
“您說的東西我們沒有見過欸,不過如果是掉在剩菜剩飯裡的東西,我們全部倒進後院泔水桶裡了,那東西——”正在忙碌的小二被時寒鷙拽出來接受阿糖的詢問。
“泔水桶在哪裡?”
小二和阿糖身後的時寒鷙對視一眼,苦着臉指着後院方向:“姑娘,我勸您算了吧,被泔水桶泡過的東西,那還能用嗎?”
還沒說完,小二隻要想起,就已經一臉作嘔。
阿糖人已經朝後院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