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北風呼嘯,家家戶戶都掌了燈,躲在燒了炭火的屋子裡不出門。
江家大宅經過白日裡那突如其來的一場洗禮,暗中掀起的波瀾已在不知不覺中歸於平靜。然而,水面上看似一切如常,水面下卻是暗潮涌動、氣氛緊張。江河海命人傳話給懷安公主,說是今夜有重要的公務要辦,讓她自己先行休息,接着,他稍作休整,便徑直回到女兒的房中,看到女婿依舊一動不動地坐在牀邊。
是了,燈火通明的臥房裡,沈復正愁眉緊鎖地抓着雲伴鮮的雙手,看着她在昏迷中卻仍是睡不安穩。
他不能讓她稀裡糊塗地去撓自個兒的臉頰或是身體,這樣只會加速周身血液的循環,令毒素更快地滲入骨髓。與此同時,他也不免心生忐忑——自己的手腳已經開始隱隱作痛,想來不出五個時辰,他就會疼得直不起腰來了。
可是,不論有多艱難,他都必須守着她,一直堅持到兩人服下解藥的那一刻。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彷彿每一刻都在昭示着下一瞬的艱辛。沈復只覺體內的疼痛叫囂得越來越厲害,甚至都駐紮在了頭部,令他忍不住闔上了雙眼。
同樣守在屋裡的江河海見他這般模樣,自是結合先前所聞,推測出他也已在忍受毒發時的苦痛。
“你先去歇一歇吧,我來守着鮮兒。”
沈復聞聲睜開眼,朝着男子搖了搖頭。
“天一亮,怕是娘子的身上就會出現疹子,不久就會灌膿,而後破開、潰爛,那膿水有毒,大人若是照顧她,難免會觸碰到……還是由我來看着她比較合適。”
江河海聽得心肝直顫。
害他女兒至此的人,何其惡毒……何其惡毒!
發紅的眼眶裡倏爾迸出怨毒的目光,卻在聽聞女子痛苦呻(和諧)吟的那一瞬間,驀地偃旗息鼓。
江河海滿面痛惜地凝視着被沈復按住雙手的女兒,冷不防啓脣道:“會中毒嗎?我不怕。”
話音落下,沈復有些詫異地扭頭看他。
“大人當真如此重視鮮兒?”過了一小會兒,他不緊不慢地回過頭去,口中不鹹不淡地問道。
“那是自然,鮮兒是我的親生骨肉!”是他和亡妻唯一的骨肉!
“……”沈復斂了斂眉,複雜的目光徘徊於女子略顯憔悴的面容,“那敢問大人,如若此番我與娘子逃過一劫,大人可願真心爲她討回公道?”
江河海緘默片刻。
“無論那幕後黑手是誰,傷了我的女兒,我都會叫她付出代價。”
沈復鬼使神差地鬆了口氣,視線不徐不疾地投向前方。
“希望大人屆時記得自己說過的話。”
那之後,翁婿二人幾乎再無交談,直至日上三竿之時,雲伴鮮的兩頰上果不其然地生出了幾粒紅色的疙瘩,害她癢得愈發不安生,心急如焚的兩人才有了動靜。
“就沒辦法讓她好受些嗎?”
“沒有……除了服用解藥,沒有任何辦法。”
江河海急得跑去屋門口張望。
一晚上了,都整整一個晚上了!那些出去收集藥草的人怎麼還沒回來?!都是些幹什麼吃的!
奈何事態的發展並不以人的意志爲轉移,饒是他都急成了熱鍋上的螞蟻,也依舊只盼來了幾種並不關鍵的藥材——甚至還於這天午後等來了某些藥材求而不得的噩耗!
怎麼辦?!怎麼辦!?三天的時限,眼看已經過了三分之一……不!從鮮兒中毒的那一晚算起,時間已然過去了一半!再這樣下去,再這樣下去!他和髮妻唯一的骨血豈非要命喪黃泉?!
此刻的江河海無法未卜先知,就在他幾近六神無主之際,一位不請自來的貴客突然現身在了江府。
是了,太子的突然造訪,讓江河海與沈復皆是暗吃一驚。不過,當沈復從江河海口中聽過男子此番登門的目的後,他的腦海中很快就架起了一張清晰的譜。
既是惡鬼,又是佛陀。這一對姑侄,還真是演得一手好戲。
“大人就不奇怪,太子怎麼會知道娘子中毒的事,又怎麼會如此自信,不怕賠上自個兒的性命?”
強撐着渾身都疼的身子,沈復似笑非笑問着,並不去看江河海的表情。
“太子殿下說……說他傾心鮮兒已久,實際上,自鮮兒回到江家後,他就差人暗中打聽了她的身世,也一直派人留意她的日常起居……”
江河海微皺着眉轉述了貴客的說辭,卻只換來了正牌女婿的一聲輕笑。
是啊,所以就算自己以最快的速度請江河海封鎖消息,太子殿下的人卻還是提前“打探”到了府中發生的變故。
沈復不慌不忙地眸光一轉,總算是注目於愁眉緊鎖的岳父大人。
他沒有解答自己的第二個問題,顯然,他的心裡也已起了懷疑。
那麼,此情此景下,是女兒的命重要,還是女兒被救回之後所要面對的命運重要呢?
“大人,昨夜裡,沈復有一事尚未稟明。”腦中思緒流轉,男子忽然幽幽地開了口。
“什麼事?”尚在進行天人交戰的江河海聞言擡起眼簾,凝眸於他面不改色的容顏。
“中了‘鴛鴦心’卻大難不死的男女,若是中毒前本就互相傾慕,那麼解毒後定將與對方白頭偕老、矢志不渝,假如中毒前郎無情抑或妾無意,那麼解毒後,他們就會愛上彼此,一樣是攜手同心、一生一世。”
沈復不卑不亢地說着,江河海卻是聽得瞪大了眼珠子。
難不成……會是他下的毒手?!現在還來假意救人?!
“大人約莫還不知道,娘子的舅父雲大人,緣何突然暴斃吧?”
直到沈復冷不防話鋒一轉,他才從可怕的臆測中驀地抽離出身。
不……他知道,雖然不甚清楚,但他或多或少已然猜出了一些。
只是,他當時全然未嘗料想,經過那一次的風波,那位殿下非但不曾死心,反倒變本加厲地設計脅迫!
而這其中……這其中!又豈會沒有……
思及某事,男子忽覺不寒而慄。
原來,這些日子以來,家中看似和諧的氣氛,全都是他自欺欺人所營造出來的假象。
“你不必說了……”江河海遽然鬆了鬆不自覺繃緊的肩膀,未等沈復開口再言,就搶先一步截下了他的話頭,“我知道,鮮兒不喜歡太子殿下,可是……”鬍子一把的男子倏地擡眼看他,一時間竟不知是該用懇求還是命令的目光去注視於他,“可是如今,鮮兒命懸一線,太子有能力……有能力替她找到解藥,而我們這邊,已經一天兩夜過去了,幾味關鍵的藥材仍是杳無音信,難道……難道救她的機會就擺在跟前,我們卻要伸手把它推出門外嗎?”
中年男子懇切道出的話語,沈復又豈會一無所思?確切而言,他早在言談間就已想到了一個兩全其美的對策,只是見江河海似乎並非妻子所認爲的那般冥頑不靈,這纔想要藉此良機試探一二罷了。
既然對方業已有所察覺,他還是火燒眉毛顧眼前吧。